温差(下)
接下来行走的过程中,我俩一路无话。雪糕怀里揣着包装精致的护肤品,低着头,静默地微笑着。我忍不住想要为我妹开脱,叹气道,“我妹就是被家里宠的。”
雪糕点了点头。接下来,我忍不住又说了一些,但雪糕总是漫不经心的回答,来来回回的就是这几句:“我懂。”“我知道。”“没关系的”。
愈是这样不冷不热的答案,愈是让我心中某块填补不满的虚无更加作甚。就像你已经全神贯注的准备迎接敌人的炮火,可她就是按兵不动。但你知道战争终究会来的,会来的,可是结果却不在你的掌握当中。
我有点急躁道,“她是小孩不懂事!”
雪糕突然停住步子,微笑着,缓慢地望向我,第一次认真地回答道,“我和她同年。”她仍然在笑,但我想到初中时某次记不得名字的比赛,某位明明比我优秀的男生,由于家世不如我,最后当老师在讲台上念出我的名字时,我心虚的偷偷朝他看了一眼,他眸子里突然熄灭的某样东西,吓得我突然调转过头。事后,同学们在我面前为他打抱不平,趁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快速转过头,对我充满歉意的笑了笑。
忘不了,当时那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但雪糕的笑容里似乎还多了一层东西,固执的倔强当中包裹着一层可以忍让的温柔。
分别的时候,我想要拦一辆计程车送雪糕回家,她说不用,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执意的阻止她,而是默默陪她来到公交站牌前等车。电车开走的时候,我远远凝视电车摇摇晃晃消失在熙熙攘攘街道的尽头,原地站了许久,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对雪糕说一句,“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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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聚餐结束以后,生活恢复常态,我和雪糕非常有默契地将关于那天的谈资定格在饭桌上各种细节当中,刻意地忽略了往后的发展。
但我忘不了,当天雪糕回头望向我时,认真地吐出的那一句沉甸甸的话语,“我和她同年。”
我知道,她同样没有忘记。
那句话里面实在包含了太多太多讯息,甚至于很多年以后,我每每想到,总会联系到她说过的另一句话,“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事情,并不是通过努力就能改变的。”
我第一件事情想到的事情就是弥补。那几天,我瞒着雪糕偷偷地订购了一部品牌手机,预备当作惊喜送给她。我记得那天是周六,我和雪糕在M记吃过中餐,趁她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偷偷将她放在包中的手机拿出来,藏在口袋里。
雪糕回来后果然没有发现异常,提起包便和我双双离去。我们走到步行街的时候,我想应该是时候了,于是谎称自己手机没电,想借雪糕手机打个电话。
雪糕停住步子,伸出手在提包里翻了起来,过了半分钟不到,她的动作变得慌乱起来,好像恨不得把头埋进包里才好。我站边上默不作声地欣赏着自己制造出的闹剧,其实,这一点小伎俩只是我为了让接下来的惊喜显得更加充盈。
雪糕一脸颓然地放下包,沮丧地告诉我,她的手机掉了。
我顺水推舟的说,我记起来刚才吃M记的时候,看见她把手机放桌上忘了拿。
听我如是说,雪糕立刻掉过头,脸色十万火急的拖着我走,并且向我抱怨,刚才看见了怎么都不提醒她。我在心底坏坏一笑,故意留在原地,雪糕回头一看,邹着眉又想过来拉我,想不到她刚伸出手,我就一把用力地将她搂入怀中,变魔术似地拿出一部崭新的手机放在她面前,满心期待着自己的苦心经营能博取美人的惊鸿一笑。
“送给你的。”我看着她的脸,温柔地说。
“今天又不是我生日。”雪糕愣住。
“谁说一定要生日才能送礼物给你!”
雪糕是聪明人,不过三言两语之中,早已将我设计的全部阴谋一眼识破。然后,她微笑望向我,“现在你可以把手机还给我了吧?”
我一时被冲昏了头脑,故作聪明地将崭新的手机递给她。
雪糕顺手接过手机,低头看了看,用甜美的语气发问,“为什么要送我手机啊?”
我倒真的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不由得一时哽住,不知如何作答。
“为什么要送我手机啊?”她仍然在笑,但眼睛深处迅速聚集起的凛冽白光最终出卖了她。我心咯噔跳了一下,发现那不再是宠物的眼神,而是属于人类,也不是单纯的少女,而是女人。并且是强大到无比妖娆的女人。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唇角笑意的愈来愈迷人,如果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甚至可能会误以为她在故意和我调情。
她说,“是担心别人看见你的女朋友用山寨机,会觉得丢脸吗?”
我明白雪糕误会了我的意思,急忙辩解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雪糕把手机塞回我的手中,优雅地转身,调头就走。我立刻追上去,拉住她,忍不住忿然开口说,“不就是几百块钱的小事,你有必要把局面搞成这样吗?”
雪糕用力甩开了我的手,缓慢地侧过身。那一刹那,我看见她眼眸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泛着支离破碎且尖锐的光芒,刺的人浑身发疹。
“对啊。不过就是几百块钱的小事嘛!”雪糕伸长脖颈,把脸颊缓慢地朝我靠近,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可是你知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少人为了你眼里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拼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你知不知道,曾经我为了一百多块的小费,差点死在一个黑道大哥的手里?”
雪糕看着我一脸呆住的表情,从容地冲我绽放出微笑,“对啊,没想到吧,我的命甚至比你妹妹手中那一套可以随意拿来赠人的保养品还要廉价!”
此刻,雪糕脸上的笑容就像是散发着清香的中药材,但轻轻地嚼上一口,都让人涩到难法承受。我害怕尝到这浓郁的苦味,极力压抑着自己泛滥的思绪,硬生生想要安抚雪糕,但伸出去手臂却不住轻微地颤抖,“雪糕,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
雪糕轻轻地拨开我的手,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睛,真心诚意地说,“黎昕,你知道吗?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命的。你可能永远无法想象出,当你衣食无忧,坐在光亮的教室里上课念书的时候,我已经在全国各地四处奔波,为了谋生而不择手段……”
我说不出一句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重新望向雪糕苍白的小脸,突然觉得站在自己眼前这个目光汹涌的女孩,并不大像个真切的人。她曾赋予了一个假象鲜活的生命,但又亲手在我面前将它扼杀。
“虽然我时常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虽然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全部的不公平。可是,你说的一些话还是会生生的刺痛到我的心底。你究竟凭什么允许自己这样活?你究竟凭什么允许自己过着这样坐享其成的人生,你究竟凭什么允许自己永恒地活在家人父母的恩典当中……”
“对不起。”我木纳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声音突地有点哽咽,“我会改……”
雪糕没有说话,我和她这样面对面的站着,相望但无言。身边不断有路人经过,好奇的看上一眼,又加快脚步匆匆离去。我看见雪糕眼神的光逐步黯淡下来,好像被人掏空了一般。我不知这深不见底的空洞底下,是否正有暗涌挣扎沸腾着。
然后,雪糕轻声开口道,“黎昕,你不用说对不起,你没错,你一丁点错都没有,真的……”我刚要开口,她已经走过来,微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泪水终于缓慢而不自觉地流淌下来,融化了她精致的妆容,蒸发出一脸的雾气,“可是,黎昕,你知道吗?我们之间是有温差的。就像你从小生长的这座南方城市,一年四季都可以穿着短袖,可是,你永远不知道走在北方冬天漏雨的长街,有多么的寒冷;就像习惯穿着棉袄的我,对于耀眼的阳光,同样感到抗拒。”
最后,雪糕艰难地向我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调头离去,步伐走的缓且狠。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再也没有勇气上前拉她一把,任由视野里模糊成一片白色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