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蝎舞步
2
她在外面敲我房门,语气小心:“淼淼,妈可以进去吗?”
那件事之后我从慧源高中退学,所有手续都是她去学校办的,我几乎不曾走出过这间屋子。她怕我出事,却又不敢多说,时不时就这样轻轻敲我房门放进来一盘水果一盒牛奶,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卧室的门锁是坏的,我知道,是我回家之前她故意做的手脚,她会在半夜偷偷潜进来,查看我是否安好,收走遗落的利器或是任何给她不好想象的工具。我在她身后睁开眼,枕套里的刀片丝袜她看不见。
她那些小心机早遗传给了我,如果我想,谁都拦不住。而事实上,我确实想过。那天我坐在六楼的窗口上,看窗外雪花飘飞的街道。雪花有棱角,我亦是棱角多而坚硬的异类,于是注定要消融。
大约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过这样的时刻,脆弱到想要一了百了。脑海中过滤着可以选择的死亡方式,惨烈刺激的割脉,三毛一样的自缢,又或者像我这样寻找一个可以洒脱飘落的高度。然而每一种似乎都不够完美,因为这样的举动无疑是那笑话的续集。
不可一世刁钻蛮横的于淼淼也会想不开吗?呵,我仿佛听到她们得知我的死讯后那些难以置信又毫无怜惜的议论。冷风从窗口灌进来,披散的长发被掠到后背。每当这时,我才会有一丝真实的存在感。从窗口跳下来,仔细关好窗户。这不是我该走的路,自我毁灭是弱者最后的呐喊,我不要做弱者,永远都不要。
“进来吧。”此刻,我将门外憔悴得似乎几日不曾梳洗进食的女人喊进来,她看我行李箱里已经打点得差不多的衣服,终于忍不住开始流泪,“淼淼你真的要走?”不等我回答又抹着眼说:“换个环境是不错,可是你一个人妈不放心,不如……”
“你自己注意身体。”我啪地锁上箱子,将她的话拦截在嘴边,不如怎样?举家搬迁吗?而今再不是相依为命的两母女,她的生命依附在另一个男人身上,他虽木讷得有些窝囊,但还算忠厚可靠。这也是当初我肯同意她嫁过来的原因,她不是个强势的女人,所以只有委身于更加弱势的男人才能掌控局面,掌控幸福。
带着一场残酷的教训,我离开这座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拉杆箱在我匆忙的步子里滚得呜呜咽咽,前路未知,未来渺茫。
3
春天还很远,即便在这座陌生的南方城市水依旧冷得厉害。
这家餐馆的特别之处在于“步步透明”。它的后厨房与外面大厅之间只隔着一面宽大敞亮的落地玻璃,客人可以从外面看到内里所有流程的进行,是种监督,也是道特异风景。
我就在那面玻璃的后面,刷盘子。塑胶手套隔不住水的冰冷,朦胧烟气遮不住食客的目光。一个半途而废的高中生此时不该挑剔任何,有歇脚谋生避开舆论的归所,就应感激地随遇而安。
那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时大家都齐声招呼说:倪董好。
他却走近看着我啧啧感叹:“真的是你?没想到你居然活得挺坚强。” 他似乎认识我,我抬头看他,却是并不熟悉的一张脸,皮肤白皙,凤眼薄唇,不是善类的刻薄面相。
“生存是件很简单的事,吃龙虾鲍鱼可以活,守在天桥下以残汤剩饭为食也不见得饿死。以己之力活出不同内容罢了,细节不同,大方向从来都逃不过向死而生。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急着去看结局。”我说着,手上没有停下刷盘子的动作。
“哟,经历一场变故居然变成个哲人。”他笑起来,我却忽然僵住,这个人他知道我的底细,甚至他可能看过那照片……顿时所有动作都被冻结,仿佛被他看穿到灵魂里。
“你做这种工作实在浪费。”他叠着手臂捏着下巴审度我。
所有人的目光聚拢而来,大厨的炒勺里散发出菜的焦糊味。终究还是躲不掉的,这大概是我一生都洗不掉的污点,如影随形,无法撇清。我摘了手套和围裙昂着头离开,屋外阳光刺目,那人在身后喊我:“于淼淼,你等等。”
原来,连名字都已经掌握,我是有多么的家喻户晓。我在406路的车窗里自嘲地笑,回头看他站在餐馆门口张望,一身黑衣像太阳的黑子,将我就要安稳的生活搅出不安的躁动。
想要再换一座城市,到更加遥远的南方,佛山或者海南。启程之前打电话回家,只响了一声便被接起,似乎她一直等在话机旁边。
“淼淼,昨天有个电话找你。”果然,是有消息急着告诉我,“好像是雅姿学院的校长。”见我没有反应,她又喜悦而急切地说,“问你愿不愿意去那里读书。”
雅姿学院?那个以盛产名模影星而著名的地方?只是,那所学校并不是谁都去得起的,除了入学困难,那样不菲的学费,是要我榨干她和她那个不争气的老公吗?
“我和你叔叔把学费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个机会你要把握啊。”她轻声劝说。
我“哦”了一声挂断电话,想象那端她错愕而失望的神情。
僵直着脊背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一小时过去,去往佛山的列车也已驶离。我起身,去买回家的车票。既然世界又向我敞开一道可以通向光明的门,哪管这门是否立在有我不堪回忆的故地。如果不能面对花样百出的流言蜚语,躲到天涯海角也还是有撞见旧相识的可能,内心强大的于淼淼不该再逼自己被动地逃避!
于是,2008年的深冬,在外游荡未到一个月的我又回到原点。人群里,接站的她身影单薄得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已经开始老花的眼还是即刻辨认出我,远远挤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拉杆箱,仔细观察我的面色。
我笑笑,用手拢住她肩膀,给她一记无声的安慰。
雪在脚下咯吱吱地响,我把她送进出租车,说:“我还有事你先回家。”
她愣了下,担忧的脸在行远的出租车上不停回望。
她不知道,当命运之手将我从六楼的窗口拽下来时,我便有了更笃定的信念,我不会这样轻易死去,也不会就此萎靡堕落,既然旁人眼中的于淼淼是那样泼辣冷酷不知羞耻,那就活出该有的热烈壮观给她们看!
而从前,在她默默承受着她的前夫我的生父,那个叫于英远的男人的打骂时我便有着同样的笃定:我不要像她那样温吞的性格,我要坚强凛冽,我要用自己的强大保护她。
于是在后来的一次家暴中我报了警,他被判了三年,法院准允了之前她总也离不掉的婚。我还记得她带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隔着玻璃冲我喊:“你个白眼狼,白养你了!”
她吓得立刻捂紧了我的耳朵眼睛,我轻轻拨开她的手拿起话筒对他说:“我们不欠你的,从此我们没有瓜葛。”他赤红着眼,无法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可以如此冷血,可以将自己的身体划伤数刀,来陷害生父至坐牢。
我拉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探监室,也离开那座城市。在她再嫁之前强硬地替她把着关。我要保护她,像呵护生命中最后一点可以托付真心的所在。如今也一样,我不会让她为我的错误埋单,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处理好一切。这是我的人生,没有旁人可以搀扶到永远,我必须一步步坚挺笔直地独自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