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蝎舞步
8
戏已杀青,庆功宴上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是家里的号码。我去到走廊里,她在那头哭,说于英远住了院,肺癌晚期无钱医治。她征求着我的意见,语气哀哀的。这不是征求,明明是恳求。这样的心软简直是种可恶的愚蠢,我怀疑,她将我这辈子所有的软弱都吸走,而我将她该有的冷硬都交换拿来。
她却还是说:“淼淼,怎么说他也是你爸啊。”
我没吱声,冷冷笑了下摁断电话,她没再打。
第二天,我去了那家门脸简陋到极不正规的小医院,他躺在床上吃着水果调着台,居然住得是一个人的单间。三年牢狱,十年不见,他却还是没有变,自私而自以为是。看到我,他的动作有短暂的滞空,然后挂上谄媚的笑:“淼淼长大了,漂亮,水灵,有气质,浑身上下都是明星范儿,像那个谁。”
我将他的病例摔在病床上:“我拿到正规医院验过,都是假的。”
他的脸色瞬间红了又青,然后凶狠地看着我:“你到底像谁,狠到这个程度,知道亲爹得了绝症第一时间不是关心倒是去查是真是假?”
“当年在探监室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再无半点关系。”
“那这五年牢狱,你也该补偿我!”我才知道,他因为在牢中又打伤了人被加判两年,只是,这都是他该有的惩罚,何来补偿,他却无赖地笑:“淼淼,有这样一个做过牢的父亲,你想红吗?”
我甩身而去,或许他还不知道,流言舆论我早已不再畏惧,更夸张不堪的我已挺过来,一个暴力狂父亲又有什么大不了。
医院门口却惊见倪洋,他从车上走下来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对他说:“滚。”
阳光正面来袭,我眯着眼看他一闪而过的错愕,继而是经年不变的戏谑与无所谓,他细长的指隔着衣服在我手臂后背上划着,“这里,这里,没记错的话还有这里,自己划伤自己要有多大勇气?”
他这样肆无忌惮唤起我陈年的伤疤,我便将痛转嫁到他的脸颊,甩手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个耳光,咬牙说:“倪洋,你这次玩大了。”
“除了肚子,玩大什么都没关系。”
我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快步走远。
我知道是他将于英远带来,因为那盒年糕有我最熟悉不过的味道,只有在家乡小镇才有的卖,我曾因偷了于英远的钱去买而使他迁怒到她身上,那次她挨了打,嘴唇被牙齿铬出许多血。从此我再不吃年糕,总觉得唇齿间会溢满血的味道。
而倪洋,却从千里之外替我带回这样一盒年糕——他不仅去了我的家乡,更是知道这背后的故事,甚至知道我是用怎样的手段让于英远身陷囹圄。
他说过,他那么期待看我在逆境里如何应对,那比电影还要过瘾。于是在我顺遂时竟不惜亲手制造烦扰吗?原来这才是他想要玩的游戏,恶趣味到有些变态。
9
那次之后又是很久不再见倪洋,连同于英远,栾少聪都不曾碰面。某一天却在片场无意间听到工作人员的议论,一人说:“那孩子,也真是可怜,算是个星二代吧,性格怎么那么别扭,跟谁都不熟络,我就觉得他早晚得出事儿,还真照着道儿来了。”
另一人附和:“我看,迟早得走他妈的老路。”
然后那人将脸贴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你说,他是倪霓和蒋浩东的私生子吗?”
副导演从休息室里出来,冷着脸嘟念:“别瞎八卦,准备开工。”他们收了声,我却收不回神思。倪洋的背景,我没有过问也有大概的猜想,却失准太大。他竟是那个自杀女星倪霓的儿子,而一手捧红倪霓的经纪人蒋浩东确实与她有过一段恋情,他对倪洋的宠溺溢于言表……只是,这些身份真相已都不重要,他们说,他出了事?
念念间,心还是难以自抑地痛,一整天NG了许多次,我从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状态,然而,为一个刻薄恶毒的人却如此恍惚。于淼淼,你败了。
终于,还是去了医院,加护病房里蒋浩东正巧推门出来,看见我,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我们谈谈吧。”他这样说。
医院的十五楼有档次颇高的咖啡厅,窗户里可以眺望到远处的电视塔。
“你知道倪洋为什么那么关注你吗?”
我未答他已兀自给我答案,“因为他母亲当年也经历过和你相同的事。只是她没你坚强,承受不下,就从那座电视塔上跳了下去。”他转头看向窗外,绅士稳重的语调似乎说什么都不会让对方激动起来,我却惊讶到险些将咖啡洒在衣襟上。
“从在餐馆里遇见你之后,他便开始观察你的一举一动看着你一步步走过来,他对你很欣赏,有时他会跟我说,如果他母亲当年也有这股‘狠’劲该多好,甚至也能这样不择手段都无可厚非,”他笑着摇摇头,“这孩子,在你背后使了很多力气,他给你的机会和帮助任何女孩子都会嫉妒的。”
“蒋校长……”我打断他,此刻我更想听的是倪洋的状况究竟怎样,所有来龙去脉与隐情都不再重要,他却伸一只手制止我问出口,以他的语速和步骤一一道来。
“我答应要替她照顾倪洋,将她名下的财产转作投资,餐馆,学校也都经营的很好,虽然他不是我的儿子,但二十多年了,同亲生的又有什么分别。所以,我不希望他再有事。”他呷口咖啡,抬头看我,“你知不知道,你的生父于英远出狱后染上吸毒的恶习?”
那男人在知道我已小有名气后便借此招摇撞骗,是倪洋亲自去了小镇,以不菲的价钱安抚住他,不让他再损坏我的名声。他接了钱却不忘将我的底细全部揭发。
“淼淼这孩子,为了一盒年糕嫉恨我那么久,陷害人的本事可不能小瞧。现在攀上个款爷,呵呵,你小心她把你骗得血本无归啊。”他边数着钞票边笑着问倪洋:“你说,她现在拍一部戏能有多少钱?”
倪洋没有再理会,去街口买了一份年糕坐飞机回来,在第一时间送到片场的门口,于是,那一盒年糕,还是温的。
而于英远这样的无赖怎会浅尝辄止,吸毒又是无底洞一样的金钱深渊。钱很快花光,他追过来,用绝症这样的恶俗骗局纠缠上她。我以为我那一次的揭穿让他知难而退,不想,这背后一直是倪洋在替我抚平风波。
他一次次给他钱,一次次无奈听信他“下不为例”的保证。直到最后一次,倪洋带了支票和他做最后谈判,要么永远消失于我的世界,要么送他去戒毒所。狗急跳墙的瘾君子疯了,打伤他抢走他的贵重物品然后逃窜无踪。
事情的另一面原来是这般模样,难以想象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为我有过这样不言明不邀功的付出,于是我以习惯的小人心腹去揣度所有人的用意。可原来对面那只蝎子,他早已收起了带刺的尾,只用一面看不透的背面对着我,却以正面替我迎视诸多危机。只可惜,我却狠狠刺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