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蝎舞步

6

学期大戏的重要程度谁都明白,那是出头的绝佳机会,每个人都憋着劲,想将锋芒展现给台下来挑角儿的导演们看。然而,要想出头,便不能依照常理出牌。

乐声静止掌声四起,一个个谢过幕之后舞台上的幕布完全落下。礼堂里亮起明灯时,便有人到后台喊我。那些正卸着妆的人纷纷看向我,带着嫉恨与不屑。女主角更是气势汹汹走过来一巴掌扇在我的左脸上,我没犹豫,立即以双倍的力度还她一掌,末了还用指甲稍带着划花了她细皮嫩肉的脸颊。

谁打了我,便一定要还回去。不论是从前的杨卡拉还是眼下这一脸惊诧的女生。

她还想再扑过来,我们双方都被围观的人拉开。喊我的人拽着我的胳膊迅速将我带离,我听到身后的骂声:“卑鄙!”“来路不正!”“我手机里有她的照片你们要不要看?”……

头依旧要高昂,即便我真的卑鄙。

是我在栾少聪的可乐里下了安眠药让他睡过了头,以至于错过了时间。舞台上,我把他的那一份戏也一同演了,于是我的台词由五句变成了十句。而雪花与妖的恋情变成了一只分裂的妖的独角戏,她在千年的孤寂里不得不幻想出一个人来喜爱自己,于是我变换着角度自怜自艾。

“我愿为你融化成一滴泪珠。”这一句说完,眼角豆大泪珠应声滚落,转身,拥住自己的背。那一部分多出彩,连编剧都该认同这样的擅自篡改。他们不屑,也只是因为那得到表现的手段太意外。

那人将我带进一间会客室,蒋浩东和几个导演坐在一起聊得兴起。我礼貌招呼,唇角有自信微笑。机会有时来自谋略,而人格对于在逆境中挣扎的人从来都是束缚。我说过,手段与结果,我更在意后者。

从会客室出来就看到倪洋,他倚在礼堂的大理石柱子上,脖子上系一条巴宝莉格子的围巾,潮得可以。我从他面前目不斜视走过,却还是被一把扯住了胳膊。

“请你喝酒。”他说。

我笑笑:“找别人吧,我奉陪不起。”

“要演女二号了难道不该庆祝下吗?”他扬起声调,会客室里说得什么他都听得到,还是他一早便知道我会有怎样的收获?

“栾少聪那傻小子。”他鼻子里哼出一声笑,用一贯的可恶表情摇着头惋惜:“你知不知道,其实你不这么整他,那个女二号也会是你的。”

我探寻地望向他,有一瞬觉得他是我的克星,将我每一丝举动看得透彻,又恍然觉得他是我的福星,这一切都是他亲手促成,试图将我救出冰窟推向璀璨。

“走吧,喝酒,我请。”我说。他笑起来,居然也不是十分尖刻。

他的宾利车并不招摇,低调的黑色经典的款型,车内有淡淡香水味。不过二十出头的人能拥有这些无疑是富二代,我不反感,也无法喜欢。车没有开向酒吧却是直接驶向江边大桥上,他从车载冰箱里拿出酒,居然是普通的冰啤,太不符合身份。

我们就那么默默无语守着彻骨江风,在寒冬里畅饮着一罐又一罐的冰凉啤酒。

灯火通明的对岸,是异国的繁华,一双冰冷的薄唇终于还是覆盖过来。我的长发被风撩起,躯壳失去感知,飘渺无存。只是极短暂的瞬间,似有电流将他弹开。

“这就是你一再帮我的目的吧?”我冷静地凝视他细长的丹凤眼,却再见不到嘲弄戏谑的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慌张与喜悦。

“是,但不单单是。”他深吸一口气,面向风来的方向说。于是他看不到我在他身后亦同样地深深呼吸,因为彼时电流也曾流经我的心脏,痉挛了我的意志。

“如果你想寻找新鲜刺激的狩猎对象,整个雅姿学院全是资源,到老都不会枯竭。可你又不爱我,这样玩下去有什么意义?”我将空的啤酒罐砸向开始结冰的江面,口是心非也只是试探,多少听说他是花心大少,从未有过一段认真的情感。他忽然转过身,表情已然恢复成原本的不可一世:“怎么,你希望我喜欢你?”

“呵,你不了解我吗?我只爱我自己,如果我说爱你,你会相信是真的动心,还是会怀疑我只是开始懂得利用你?”我反问。

他笑了,不那么阴阳怪气,似有淡淡忧郁,然后一口气喝干一整罐啤酒。

“说真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毒妇,有时候真期待看你在逆境里怎么应对,比任何电影都过瘾。”他忽然说。

“谢谢夸奖。”举起罐子和他碰了一下,陪他一饮而尽。

我怕他只是爱游戏,他疑心我只为利用。

我们像两只毒蝎子,邂逅在处处危机的雨林里,若拥抱则可能有被对方伤害危险,我们又都太爱惜自己,不肯收起带刺的尾巴,亦不肯以身涉险。于是只能隔着默契距离对视,旋转,舞蹈,以灵魂的孤独坚守彼此的堡垒。

7

很少再去雅姿学院上课。是拍戏太忙,也因为栾少聪,多少欠了他,若是别人我可以毫无愧意,但他不同,他像个单纯的婴儿,即使是我也不忍伤害。

却还是遇见他,在去教研室拿期考大纲出来时他就等在门廊里。彼时已经春天,他的薄呢子大衣竖着领子,把那张好看的脸衬托起来,像花萼托举着一朵别致的花。

“嗨,淼淼。”他总一厢情愿地这样叫我。

“没课吗?”我语气淡淡。

“我特意来这儿等你的,想跟你说几句话。”他又开始抓头发,有些局促的样子。

“哦。”我应着没有停下铿锵的脚步。

“他们的话你不要在意,其实你有没有在可乐里做手脚我最清楚了,是我自己开演前晚太紧张睡不着,才喝了一点点红酒催眠,没想到睡过头,跟你没有关系的。”他观察着我的脸色继续说,“你演我的戏份也是替我解围替大家救场,怎么会是阴谋呢。”

“你是不是喜欢我?”我突然停下来,直白地问题让他差点踉跄,脸上忽地升起一片红。

“片场里我是新手,很多事手忙脚乱忙不过来,愿不愿意做我助理?”我问。

他连忙点头。“不过没有工资。”我补充。他继续点头,极诚恳激动。

那天倪洋终于又来探班,他并不光明正大出现,戴一副墨镜远远观望几眼,人群拥挤起来时他便坐回车里,从不显山露水。那次一起喝过酒之后我们之间有些微妙的变化,后来他打电话给我,似有醉意,他说:“你啊你,你跟我是不是龙凤胎的兄妹啊,怎么就那么像?”

“我们父母是谁,我得认祖归宗,也做个富家小姐。”这微妙变化之一,便是我和他居然可以开起玩笑。然而这句玩笑却让他猝然沉默。

“你已经将我扶上位,既然不能得逞,还赖着干什么,换一个猎物来玩吧。” 我继续说。

“是呀,你又不爱我,玩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尖刻居然是冲着他自己而去。忽而就让我有一丝心疼,像那蝎尾已然扎在心口上,细小的伤口,却漫开致命的毒。

或许也是可以的吧,试着收起尾巴靠近他又会怎样呢?我劝着自己,想要给彼此机会,于是每天收工后给他发简短的短信。

“你来的话就可以看到我的努力,导演赏识我,你的慧眼识珠和蒋浩东当初不差上下。”我自豪地夸自己亦是夸他。

“吊威亚原来要在胯部垫上东西,可惜没人告诉我,现在肿得不能动了。你说人缘这么臭到底会不会暗地里难过?”委屈地问自己也是问他,我相信他的尖刻不会让他人际比我好到哪里。

“很累,睡了。”有时候我只说这一句。

然而一个星期七条短信,他无一回复,且消失整整一个月不见影踪。我的妥协已到极限,放下骄傲本就是艰难的事,不理会是亵渎,而这态度将让我再无敞开心扉的可能。或许我们注定如此,你进我退,你迎我躲,永无抵达对方岸口的契机。

而一个月后的现在他再度出现,戴着墨镜倚在车门上等我的身影仍让我痛心,这一个月,他又在和哪个猎物游戏暧昧。坦然挽上栾少聪的臂弯,昂首走过去。

“好久不见。”我说。

墨镜后他的目光猜不透,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在栾少聪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小子,胆子不小,上一次当还不够,不怕她再利用你?”

栾少聪把他的手礼貌挪开,第一次语气坚定:“倪洋,不要挑拨离间,淼淼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况且,即便她要利用我,那也是我的荣幸。”

倪洋的脸上,又现出那不屑的嘲弄表情,齿缝里啧啧着,伸手从车门里拿出一份打包好的炒年糕,塞进我的手里,“还是温的,你们一起吃吧。”他的语调,竟有笑意。

别克驶离,我的另一只手从栾少聪臂弯里脱离出来,很想在心口上抚一抚。这个将我从痛的彼岸渡到更加折磨的此地的男子,他让我拿捏不准微笑与冷酷的尺度。那样若即若离的情感,即便用另一个男伴的出现来刺激,也不肯现出原形吗?

“对不起,我确实是在利用你。你还是回去上课吧,我根本不需要助理,连无欢那样的腕儿都不需要,我更不能现眼。”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失败告终。棋子却不肯走,木木地说:“我知道的,我早知道的。可是他要我和你一起吃年糕。”

他想逗我笑,讨好的样子那么可怜,让俊美的脸也颓败。

“我吃年糕会吐的。”我把年糕盒子塞在他的手里,而后决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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