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兮

小德子颔首,果然。原本宫里人心惶惶猜疑妃嫔宫女们的容貌是被鬼怪损毁,皇上为安抚人心下令彻查,指妃嫔们都吃过上贡的一种异常美味的野果,正是早前这里几个当地人在山上发现后上呈的,野果被认定植了毒,一干相关官民全部牵涉其中,采摘的几人听到风声后失了踪,十二阿哥主动请旨来此山追查。古怪的是野果明明是层层检查无毒后才送入宫,且几个染病的宫女说自己根本没吃过这种野果。

小德子道来女子的病症,他担心她会因容颜损毁而大吵大嚷。然而女子静静地听着,她移正眼上的布,“我要戴着它把光天作暗夜,直到伤口愈合?”小德子叹了口气,他坦白地说:“其实我并无十分把握治好姑娘的脸,接下来伤口恐怕还会流脓水。”小德子望着她,“难道你不怕吗?”女子翘着如花的唇角,“我等着你的解药,你会找出的。你叫什么?”

“小德子。”

“你姓小?”女子发出泉水叮咚一样的笑声,“我不知道有人姓小。”小德子也跟着笑,“我叫方灏德。”他喜欢这个名字,可注定一生都不能用。他低着头弓着腰规行矩步,他们动辄便用板子和皮鞭,他们只叫他小德子。

“方大哥,”女子微笑着唤道,“你的姓氏很好,让我想到须臾,想到少顷。好像总是刚刚才发生,没有留意已经流过。”她说话时有阵阵芬芳,小德子一个恍惚,那句方大哥,让他只觉温暖如春。他听到女子说,她叫羡鱼。

(四)

羡鱼醒来后便再也闲不住了,她要闭上双眼闻闻日光的气味,要摸摸月华是否如水,要躺在草地上聆听露珠滴落,还要去亲吻迎面而来的风。小德子带着她出门晒日光时备着棉布,好随时擦拭她的伤口。在血水凝固时小德子想揭开她的眼罩,避免时日久了双眼会受不住强光。羡鱼巧笑,她蒙着眼睛在旷地上舞蹈,“就算看不到这尘世,也依旧知道它如诗如画。眼罩待我痊愈后再揭开,我也只想在那一刻看到你的样子。”小德子站在那里,望着太阳的光辉逐渐在羡鱼的身上融掉,他好像停下一段艰难长路,抛掉了包袱与禁忌。

小德子牵引着羡鱼,扶着她走路,为她煮茶、送饭、换药。羡鱼喜欢呼吸着他身上微涩清冷的草药味。她时常在血水将从额上流下时调皮地仰起头,只为在小德子。回身看她时听到他无奈的笑。阴差阳错的萍聚,而后朝夕相对,两个人暗自想象着对方的眉眼和目光,那块盖在眼上原本普通的布有了重要的意义:妙不可言的期待。

“什么是少爷?为什么你家少爷不这样叫你?”羡鱼有一天问。小德子苦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回忆着紫禁城厚重的红墙绿瓦,“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我,做人要认命,因为这是有血肉有感情的代价。”羡鱼摇头,“我听不懂。我想以后和你生活在一起,命运现在如此安排了,那我是在顺应它对吗?”

小德子沉默了,天命比圣意还难估量,它永远不会允许人揣测。他给羡鱼盖好被子,看到汗液流进了她额头的伤口,小德子连忙起身擦拭,意外地发现被汗水所浸的伤口竟洁净了许多,他皱起眉,羡鱼的脸上几天来并没有恶化流脓,会不会是她身上有什么在抑制野果的毒?小德子走到桌前找出瓷碗里避光保存的伤口血水,顿时一惊,那碗里有三五只白色的蠕虫正动个不停。他立刻恍然,日前去山顶采那野果时发现了一种蜂,医书上记载此种罕见蜂晒干后可入药,然而它的习性骇人,这种蜂的卵微小到几乎看不到,它把卵产在野果表皮,待山中的小兽来吃,幼卵则会留在小兽的皮毛和口腔里,然后吸取养分直到成年。相比将卵产于虫类身上的黄蜂,这种蜂的产卵及幼虫孵化过程迂回,它生性凶残,遇袭后蜇人可致命,也许正是因为蚕食动物的血肉而长成。一定是人们采摘了有蜂卵的野果,幼卵成长速度惊人,这里距京城路途遥远,野果上呈的路上幼卵便已孵化,已深入果肉。众人一直都认定是野果本身有毒,却不曾想是野果中的幼虫寄居在了脸上,因男子体质与女子有别,幼虫无法在男子身上存活,所以染病者都为女子。医书上提过幼虫存活于寄生之处不易被清洗剥落,有宫女并未吃过野果,许是有接触便被幼虫寄于面上。而染病者称伤口没有痛感,是因幼虫的分泌物起麻痹作用。

“方大哥,你还在吗?”羡鱼见半天没有声音,忍不住问道。小德子为自己找到症结所在兴奋不已,他连声应着走到床前,怕伤口的成因会引起羡鱼的恐慌,于是只道出自己的大胆猜测,“我想你的汗水也许正是治愈伤口的良药。”他收集了些放入蠕虫中,然后存放起来等待变化。“我的汗水?”羡鱼疑惑地重复。小德子欣然点头,“是,你体虚多汗,额头被汗水沾上的伤口竟然变小了。”

羡鱼雀跃,与小德子一起等待了几日,当再揭开那碗时,发现里面的蠕虫都化成了浓水。小德子放心地用浸满羡鱼汗水的棉布擦拭她的创口,那伤口经清洁后竟然一点点自动愈合,先前略小的伤口现在竟连疤痕都没有。

小德子不由惊叹汗水的功效,“这也许与你一直吃的食物有关,”他思考着问羡鱼,“你从前在山上都吃些什么?”羡鱼仔细地回忆,“野菜花蜜这些,不过每天都吃的应该是山泉。山泥倾泻前我在山上每天都会去四面环桃花的那口泉饮水。”

“山泉?”小德子点头,“我明天一早就去那座山取些山泉来看看。”

“那里山势陡峭,要小心,”羡鱼摸索着去够他的手,“我和你一起去吧。”小德子轻拍她的手,“山里瘴气毒虫多,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你就取下眼罩。”羡鱼微笑着颔首。

(五)

男子站着由随从们整理他的衣服,掸尘抚平。他跨上马召集众卫军,“起程回京。”董太医正清点着药箱里的物品,听到此话忙扔下手里的枕包疾步上前,“十二爷,今日就回去?”男子厌恶地驱着眼前的飞虫,“这荒山野镇我片刻也不想再待下去。早知这趟就不该来,不如随便抓几个人交差。”

“可那容颜损毁之毒还未有解药,”董太医焦急地道,“是否应遣人去看看小德子?或许他已找出良方。”

“那奴才早烂死了吧。”男子不为所动,举剑示意众人起程。董太医拦在马前躬身,“请十二爷不妨派人一探,也许小德子真的有了解症的法子。”男子撇下嘴角,抖着缰绳绕过他,唤了个随从前往小德子所住的木屋。

羡鱼的脸已恢复光洁,美丽如昔。她微眨着眼睛让睫毛轻轻摩擦眼上的布,花瓣一样的嘴唇漾开醉人的弧度,愉快地哼起一支歌谣。忽然她听到一个男子猛地倒吸冷气的声音。

“方大哥。”羡鱼喜悦地掀掉眼罩站起身,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吓白了脸的瘦小男子,窒息般地瞪圆了眼。他赌咒自己看到在羡鱼抬眼的那一刻,满室生辉。

羡鱼失望地望向门口,“难道不是方大哥?”她小心地把布折叠收好,好奇地环视着四周,不精致但很温暖的碎花被褥,老旧但很干净的布帘,粗陶茶壶、杯子,质朴而结实的木制桌椅,她拿起桌上小德子的药包和药粉,一一把玩着捧在胸口。正移着步想去床边时,冷不防冲进来几个人。羡鱼看着他们放下手里的药包,“你们是谁?”

“声音真是悦耳啊,像出谷的莺儿。”男子赞叹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颤抖着上前。羡鱼的那双眼,光彩似两朵怒放的桃花,瞳仁像美玉又像水纹,清澈明亮,眼神精灵,以至于男子的心被她的目光扰乱了方寸。

“姑娘,”男子望着羡鱼宛如凝脂的脸,“是我救你回来的。”羡鱼疑惑地退后。男子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托住她的手,“见你面上的伤好了,我这才放心。”羡鱼皱着眉抽回手,他不是方大哥,声音和气息都不像。羡鱼一一细看着房里的其他人,会在他们之中吗? “你们,”男子招手让几人上前,“给我请姑娘回去。”羡鱼见状惊起来挣扎着退到桌角,“我要等方大哥!”男子想了想,笑着扶住她的手臂,“方大哥也在,姑娘随我回去便可见到他了。”羡鱼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男子一点点扶着她走向门口,“你是在湖边被发现的,我说的可对?是我让人救醒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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