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兮
“我是个太监。”这一次小德子没有回头。
羡鱼在他身后轻快地道:“那些怪人对我说过好多次,那个说要服侍我的姑娘也说过,可我不明白,这一生一世里,不是只有那个能让我每天都愿意为他跳舞的人在身边才叫幸福吗?那又与他是不是太监有什么相干呢?”小德子突然有种冲动,他想停下来拥她入怀,想牢牢记住她的气息和味道。然而终究是没有的,他只是扣起羡鱼的尾指,微笑道,“方大哥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带你回家。”
内侍们搀扶着已有了醉意的男子,他这一派的大臣送来几坛陈酿,男子贪杯,毫无自制。他一路摇晃着,伸手推下人的头,“我今晚要去找那个美人!”内侍们连忙摆手,“十二爷您须等伪造好她的旗人身份之后才能……”
“啰嗦!”男子喷着酒气,“你们,你们快扶我去!”
“可、可要是皇上追究宫里怎会有汉女……”那内侍话还没说完就被男子一个耳光甩回去,剩下几人不再敢吭声,只得听从吩咐直往羡鱼的住处。
“这是哪啊,到了吗?”男子喊。“十二爷,到了到了,奴才们扶你上去。”几人道。男子听罢挥手把内侍们推开,一个人爬上那门前的石阶,拍得门哗啦作响,“美人,美人快点开门!”众内侍胆战心惊地跟着他,等了半晌,发现任凭那门响个不停屋里也丝毫没有动静。男子恼了,拽着一人上前撞门,他扑进房里直入内室,却见那床上空无一人,而镜台旁倒着名宫婢。
“人呢?”男子的酒刹时醒了一半,“人呢?!不是让你们看牢的吗?!”众内侍惊慌地躬身,掀帘开柜翻床底,确定羡鱼果真不在这房里,立即奔出去叫上其他人一同寻找。男子拿起台上的瓷瓶狠狠砸在地上,他抓住走在最后的内侍,“去给我看看小德子还在不在。”
“十二爷,您怀疑……”那内侍怯声问,“若,若是不在……”
“不许惊动宫中他人,你们今晚带不回人就别回来见我!”男子一脚踢飞地上的碎片,月华中闪过数道寒光。
小德子算准时间奔到矮门前,“就快出去了。”每天五更时分会有太监用推车出去倒灰烬杂陈,因为只片刻工夫便回,所以太监们出去后常不锁门。他把羡鱼拉到前面,伸手推门。“什么人!”身后突然一声大喝。小德子的寒意袭遍全身,他慢慢地转身,只见两个人提着灯笼快步上前。小德子示意羡鱼低下头,来人拎起灯笼照亮他们,“你们在这干什么?!”小德子这才看清二人原来是巡夜的侍卫,他忙谦恭地点头说:“我们是十二阿哥跟前的人,日前出宫随十二阿哥寻访后宫怪症的解药,终得一良方,需夜间紫禁城东边一角采集的露水为药引,因东方属木,主生长,可促使伤口尽快愈合,并且……”
“行了行了,”一个侍卫不耐烦地打断小德子慌乱中编造的谎话,“装好那露水就快走,莫要四处乱转。”
“是、是,多谢侍卫大哥。”小德子看着两盏灯笼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长舒口气。“我看你刚才紧张的模样我也好紧张。”羡鱼笑道,她并不知道刚刚他们是与怎样的危险擦肩而过。
小德子为她按住门,羡鱼侧目打量着木门上粗糙的纹路,边跨出门口边好奇地摩挲。“来,快走。”小德子下意识捉住她的手,正想回身关掩上矮门,却见两团灯火自两边迅速包围上来,为首的几人一拥而上拖回这二人死死抓牢。小德子看清两队均是十二阿哥跟前人,他的心瞬间一沉。羡鱼扑腾挣扎着正要喊叫,那缚住她的内侍已察觉到,用力掩住她的嘴。有人开了口,竟是先前的两个巡夜侍卫,他们竟折回了头,“十二阿哥办事真是严谨,不仅派这二人取露水,还遣这么多人择取其他材料。辛苦各位了。”那领头内侍躬身道,“今夜给侍卫大哥添麻烦了,还劳您带路。这二人收集的露水黎明就失效,我们几人经过此地,当然要提醒他们注意时辰了。两日后万岁回京,十二爷自当呈上良药,二位侍卫大哥如此体谅,到时奖赏必会有二位一份。”内侍阴冷的目光滑过小德子的脸,再与侍卫对视,已满含笑意。二巡夜侍卫笑着拱手寒暄,适才离去。领头内侍转身一挥手,众人立即拖起二人带往文华殿。
(八)
羡鱼被人关进房,门外一阵咔嚓声后上了两把铜锁。几个人缚着小德子按低他的头,十二阿哥暴躁地从内室踏出来,两步上前猛地一脚蹬上小德子的胸口,小德子被踩得透不过气,艰难地喘息。男子瘦弱的身子愤怒地发颤,额上青筋跳动,他不开口,一脚接一脚狠狠踹向地上的小德子,腿、小腹、胸口,最终男子只照着他的头部猛踢。内侍宫婢噤若寒蝉,小德子硬是咬紧牙关不作一声,直到口鼻的血染得男子的缎面靴片片殷红,男子才嫌恶地蹬开他,拍拍衣服下摆。
一个内侍连忙奉上茶,男子托着杯子丝毫不解气地盯着已无法站起身的小德子,他打量了一阵,突然走过去在这小太监面前蹲下,对准小德子的脸手一倾,杯里的茶和着面上的血汩汩流下。小德子恍惚地睁开剧痛的双眼,一片模糊。
“仔细看来,确实很俊美,”男子用杯盖敲敲他的脸,撇下薄而凌厉的嘴角贴近他,“俊美到你以为自己是再世潘安,而不是个死太监,不是个野种!娘娘们的毒发在脸上,我看你的毒发在心里!神智都不清了。”小德子撑着手肘想爬起来,男子压紧他的脖子,让他再次伏地,“留下这张俊脸,你迟早会再做梦。”男子抬眼望去,忽然间冷笑,他伸手一指台上燃着火的暖炉,“拿过来。”
刹时,一众人都惊恐地明白了他的意图。一个内侍端着底座捧来暖炉,战战兢兢地放在两人旁。男子一把抓住小德子的头,猛地把他的脸按在火焰上。撕心裂肺的喊声划破天际,刺鼻的皮脂焦味弥漫在这一血色黎明的空气中,经久不散。
“方大哥!”
羡鱼的心一阵莫名地剧痛,她不由得冲口而出。宫婢们忙上前倒茶安抚她,“姑娘一夜没休息,还是先睡一会儿吧。”羡鱼捂住心口靠着窗望着,她总觉得方大哥一定出事了。她抓住宫婢哭叫着,哀求着,她从来没想过圆自己的意愿竟要如此歇斯底里地去乞求别人的通融。羡鱼拉着宫婢的衣摆,几人慌得连忙躬身,“姑娘不可……”“我求求你们,”羡鱼不肯起身,“让我见方大哥,就一面,不不,一眼就好。”宫婢们满面为难,他们这些奴才不是没有同情小德子的,甚至当中几人生病时还受过他的恩惠,然而十二阿哥因自小不受宠,骨子里懦弱却乖张暴戾,喜怒无常,曾经小德子私自救人而挨了一个时辰的板子,一个小太监因大胆为其求情,竟被十二阿哥生生剜了膝盖骨,此后这里再无求情一说。莫提什么恩泽,人心惶惶,唯有保住一条命,余下的,无能为力。
羡鱼缩在一角,目光呆滞,因太过疲累神情恍惚,不知不觉地竟过了半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宫婢们走向门口,众人打开门低头退到一边,男子舒展着手臂跨进来,环顾房间,大步走向角落里的羡鱼,“折腾了一夜,我这才起身。美人也没睡好吧,来,随我去看一样新奇玩意。”他说着拉羡鱼站起来,她本想挣开,而一转念,离开这屋子她才可以去找方大哥。
羡鱼找机会想逃走,她打量着四周,打算从回廊上跳下,直奔最近的岔口。正想着,忽听男子开口:“到了。”她随男子站在宽广的主庭正中,看到了一个低着头的人,蓝色的太监服,身形很高。“难道是……”熟悉极了,羡鱼带着愉快的希冀上前,她因太渴望而担心自己认错。
然而逐渐靠近时,羡鱼的血液一点一点凝固。“我知道是……”羡鱼哽咽,她颤抖着执起那双手,“可为什么,为什么……”
(九)
那是怎样一张脸。
像翻出淤泥的河床,又像是腐烂发黑的野果。口鼻已模糊,不见了俊朗的眉,也找不到颧骨的位置。独独是那双眼睛还在,竟没有丝毫损伤,往昔一般澄澈明亮,眼白如上好的白瓷,瞳仁如通透深邃的黑玛瑙。惹人望着那对眼疑惑是戴着张皱褶面具,随时可以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