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兮

“一定吓着你了。”小德子淡淡地说,任何一个表情都会牵扯面上的伤口。羡鱼只是流泪,她扑到小德子怀里紧紧拥着他,她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只知道抱着他自己可以不那么害怕。男子一手用力拉羡鱼回来,他指着小德子,眉头都不皱一下,“美人,你以后最好听话,这奴才现在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不过你若是对他的声音倾心,我就叫他吞炭毁声;你若是对他的双手着迷,我就斩他一双手!”

是他毁了方大哥的脸。羡鱼直视着男子,她只是想和方大哥回家,仅此而已。回到自己生活的地方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为什么如此艰难?她不懂男子为何要硬留自己,她更不理解他是何其残忍,竟让一张脸面目全非。羡鱼用手狠狠拭去自己的泪,突然冲出去折断旁边的灌木,回身推得那端着暖炉给男子取暖的内侍一个踉跄,众人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只见羡鱼已用暖炉点燃了手里的粗枝,挥得火星四溅。小德子大惊,“羡鱼!”女子已疯了,她执着火把,媚眼此刻怒火熊熊,“烧了你,烧了这里!”男子惶恐地退后,“你们、你们快拦着她!”

羡鱼挥着火把阻拦想靠近她的人,猛地举起时,一只手突然将粗枝从她手中抽了出去。羡鱼迅速回身,见眼前是一个年轻男子,正对着她浅笑,俊极无俦。“你是谁?”羡鱼警惕地瞪着他。

“我是谁不重要。”男子只是笑,他端详羡鱼的脸,摸着她的头发,用马蹄袖轻轻擦去燃枝在她脸上落下的灰烬,“我可知道你,湖美人。”

羡鱼困惑,却很快被扑上来的内侍缚住。男子拍拍胸口,走向这年轻男子,“十五弟,今日一来就让你看笑话了,这么有空?”永琰没有回答,他将火把交给随身内侍,负着手一个人在石桌前坐下。男子只是奇怪他的突然造访,却没有怀疑他进来为何无人通报,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侍卫内侍竟一个个退下后便不见了。

“她为何举着火把?”永琰看着男子。后者笑着支吾搪塞,“争宠吃醋的小事。”

“听说十二哥找到了怪症的解药,”永琰弯起嘴角道,“一定劳心劳力吃了很多苦吧?”男子暗笑,原来是来巴结自己想分赏的,想到皇上稍后便会对自己褒奖有加,他不由得意起来,“上天助我,才会这么快寻回解药。”永琰带着笑凑近他,“好一句‘上天助我’,不过为弟如实奉告,今日你就与天命缘尽了。”男子的表情僵住。

“十五爷。”一个老者捧着锦盒而来。男子蓦地一惊,“董太医,你不是回太医院了吗?”老者把锦盒放在永琰面前,男子打量着,讶异地拧起眉,“这莫非是……”

“解药山泉水。”永琰打开盒子把玩着几只已密封的瓷瓶。男子握住董太医的衣领大怒,“你敢盗我居所的东西!这是我寻回的!来人,来人!”男子回身大喊着,却发现自己的侍从都失了踪,他望着四周,背后寒意顿生。“十五弟,”男子咧开抹僵硬的笑,“你今日来到底想干什么?可莫要忘记皇阿玛明日就回朝。”永琰笑,唤随身内侍,“皇阿玛明日回朝,若问起十二哥,该怎么答?”那内侍躬身,“奴才们都看到文华殿十二阿哥住所火光冲天,听侥幸逃出的太监宫婢说是因十二阿哥私带汉女回宫,那女子突发失心疯,纵火烧了住所,十二阿哥被困书房,无人发觉,不幸殒命火海。”

男子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十……十五弟,你断不敢如此。”

永琰起身,一脸闲适,“我想即使我亲自将此事上奏,也没人会怀疑一向谦和忠厚的十五阿哥。大家都会说,宫里的妖孽好生厉害,附身于那汉女,放火烧死了十二阿哥。”

男子面白如纸,冷汗直流,“你不过就想要那山泉水去领功,我给你!”永琰冷笑,他果真不知道湖妖的传说,竟以为自己只为了怪症解药而来。眼见十五阿哥的近身侍卫逼近,男子已惊恐得屁滚尿流,他扑过去抱住永琰的腿,“十五弟你放过我,你饶我一命,皇上一向不宠信我母后,我从不曾受宠,封爵分藩也未曾受过,我对你没有任何威胁啊!”

永琰鄙夷地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男子,“龙的儿子只能是龙,何能如你般做一条乞怜的狗?你这副样子,竟也妄想夺储?”

男子吓得没了人样,一个劲地叩首。永琰抽腿自他身边走开,“毕竟湖妖我是因你才寻获,倘若有朝一日我登上皇位,追封你做贝勒。”男子转身对着他的背影正哆嗦着想问何为湖妖,就已被明晃的利刃割了脖子。

永琰面向待命的侍卫,“这里所有人,一个不留。伤口要细,莫要从烧焦的尸体上查出来。”他转而走向被内侍引出的羡鱼,温和地说,“我带你离开。”

“等一下,”羡鱼拉着他的衣袖,“我求你也让方大哥走。”永琰略一皱眉,随着羡鱼的目光看过去,见一面容可怖的太监,“他是……”

一旁董太医的眼神黯淡下去,“他叫小德子。”

“小德子?”永琰微怔,“当年太医院的小德子?他调来了这儿?”

“正是,”董太医点头,“他错就错在生于宫里,医者太好多管闲事,终受人排挤,调他来十二阿哥居所。不然也不会……”

永琰注视着小德子走过去,阴冷的表情逐渐消退,扬起一抹微笑,“是你。”

(十)

桌上摆满佳肴珍馐,内侍捧一壶陈酿“胭脂醉”斟满两只酒杯。永琰侧目向站在一旁的小德子,“你总不想我一直抬起头看你吧。”

“奴才不敢,只是受宠若惊。”小德子躬身,低头在他对面坐下来。永琰挥手让内侍们退下,啜一口酒,“自那一别,已十二年了。”

“是。”小德子恭谨地道。永琰的眼神意外地柔软下来,“不过无论再过多少个十二年,我也记得你救过我的命。”小德子忙俯身,“保皇族各人的安危,原本就是我等奴才应尽的本分。”

“本分?”永琰嗤鼻,“我只记得当年那些奴才只因收了钱财,就想取我一个六岁孩童的性命!我那时连皇储是何物都不知道,就已有人痛下杀心!自此之后,我活得何等小心,这宫里本是我的家,但我却连喝口茶都要用银针试过方敢入口!”

小德子不敢抬头,永琰将杯中酒饮尽,抓着他的肩膀,“宫里从来没有妖魔,只有那狠毒过妖魔百倍的人心。曾经早亡的那些阿哥们,你猜当中有几人真是死于意外?”小德子不寒而栗,那个请他吃桂花糖,有可爱豁牙的小阿哥已经被后宫数不清的“妖魔”毁了。

那年小德子九岁,他随太医出诊时折返取太医遗落的药包,为了尽快追上太医,他走了一条平日无人的小路。途经一个弃园,路过水池时不经意一望,竟发现水中央隐约有个孩子。小德子急忙跳下水救起他,试探鼻息时一阵惊喜,迅速翻随身药箱。那孩子吐净水,昏昏沉沉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苏醒,他服饰华丽,小德子好奇地询问他落进水池的始末,以及那脉象如何会像吸了迷香一般。这孩子便是永琰,有两个太监诱他来这里玩,拿了一只香囊说有奇香哄他嗅,之后他四肢无力,迷糊间只知道那两个人把他抬起来扔进水池。小德子送他片可以暖身的药材含在嘴里,看着湿漉漉的永琰小德子感到不适,一个只小自己几岁的孩子,怎么有人会如此狠心,还生怕溺他不死?小德子送他回寝宫,永琰进去后居然又笑着捧着把糖跑出,小德子喜欢他的笑容,若不是记起太医还等着自己,两个孩子还会多聊一会儿。

后来的几年间,小德子从太医院调遣到十二阿哥居所,总听那些提心吊胆担心撞到鬼怪的太监宫婢说起阿哥们遇险的传闻,有人说十五阿哥是真正有福泽庇佑的,一次似乎是糕点不净,一次是寝宫出现毒蛇,还有一次是在上书房研磨昏迷,每一次都安好无恙。小德子想,或许这才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他咀嚼着这四个血淋淋的字,就是那一天让永琰学会万事小心。“来说说你吧。”永琰看着他再次开口,“我知道你在十二阿哥身边日子过得并不好,你太固执,太喜欢凭良心行事。从当年便可见一斑。”小德子微抬唇角,艰难地漾出一丝苦笑。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才使得永琰丝毫不避讳地坦言。然而主子心意难测,今天十五阿哥与他交心,也许明天就会杀他灭口。小德子望着永琰那与其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眼神,突然觉得,世间各人,各有各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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