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兮

小德子握住花盆的手抖个不停,三个小太监见他呆了半天不说话,无趣地同他道别,转身讨论着还是向守神阁的老太监讨几道黄符带在身上来的保险。小德子低着头,阴霾的预兆缠绕着他。当他正想离开时,一名内侍叫住他,道出小德子料想中却又最不想听到的话。

“十五阿哥传你去侍膳。”

永琰的胃口很好,他用调羹舀着白色的精制豚骨髓放入口中,欣然享受着鲜美的味道。小德子想吐,他分明看到永琰在进食其他阿哥的脑浆。

“宁妃死了。”永琰夹起一片“西施舌”。

小德子的语调恢复平静,“奴才已听说。”

“想起她对你娘死后所做的事,听闻她的死状,此刻你有没有一种快感?”永琰似笑非笑地问。小德子沉默,胃里越发翻腾。“无需隐瞒,你一定心中有数,”永琰展眉,“我这样做,是为答你救命之恩。”

“十五爷折煞奴才了,”小德子目光凝重,“奴才只想到荆轲与太子丹。”永琰大笑,“你可知太子丹下场如何?若是旁人作此比喻,我一定降责。我已说是报当年之恩,为何你还会想到羡鱼双目一事?”

荆轲本不想去行刺秦王,一日他于太子丹府上做客,席间有美婢斟酒,荆轲只赞了句“好白手”,那太子丹片刻后端来一金盘,打开盖子赫然便是那美婢的一双手。步步相逼,小德子想起永琰曾说过,你迟早会答应我。“奴才斗胆猜测,”小德子冷冷道,“十五爷不过是一石二鸟。”永琰闲适地咽下块火腿,“你指宁妃腹中的皇子?本来是不用顾忌他的,只是宁妃祸及亲儿,她总要为自己善妒狠毒的行径付出代价。”

“尸身上的白色蠕虫,可是那山中蜂卵?”小德子轻轻叹息,“十五爷由董太医口中得知后宫怪病的成因时,就已经开始部署了吧。”永琰停箸,笑着抬眼,“我不过培育了些野果上的蜂卵,日日以动物血肉喂养,出乎意料的是它们不再继续生长、成蜂,而是保持蠕虫形态,更为凶狠嗜血。早前我将山泉呈上时,皇上本来让宁妃也服用预防,哪知宁妃称这山中野泉会影响她腹中胎儿,所以唯独她不曾服用。”

小德子干涩地笑,“纯属意外,毫不惹疑。”“这只是初始,”永琰看着他忽然起身,“你应该清楚自己身处宫中,根本没有选择。我要你接受宁妃之死为我的答谢,你就必须接受。同样,我给你的选择,也只能是你唯一的选择。”他一拧眉,负手而去。

(十三)

袅娜的背影蹑手蹑脚地上前,一双手刷地蒙上小德子的眼睛。“羡鱼,”他在黑暗中微笑,“你猜还有谁可与你比随性好动?”

“你可以装作不知道,”清灵的笑声,羡鱼松开手,“这几日你为何总带些生肉来这里?若不是都为小块碎肉,大家还以为你茹毛饮血呢。”小德子用浸湿的手帕擦净手上的血污,他实在不希望用上这一步。他转身望向羡鱼,刹那间不由自主地忧伤,“再回到当天,我还是会这么做。可我现在却不知道,硬救回你到底对不对。太平和安宁,就被我这么轻易打破了。”

“它们很快还会回来啊,”羡鱼信心满满地憧憬,快乐地像只鸟儿,“十五爷虽然总对我说些奇怪的话,但是他答应让我们走,他还说去留在于你。方大哥,难道你不想离开吗?”

永琰不露声色地摆了一个局,小德子哑然。两难之地,进退维谷。

他看着羡鱼在一旁用长巾给自己编花环,布条上蓝绿色的花瓣让他想起记忆深处一团碧色的影子。那影子很久很久以前给他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棵树被狂风连根拔起飞到湖边,落在草丛中,树问野草,你们是何其轻弱,可为什么你们没有被狂风摧残?野草答,你与风抗争,最后失败了,我们却相反,只要有一点微风我们就在它面前弯下腰来,因此不会被折断,也更不会受到摧残。影子告诉小德子,这个故事是说,顺应天命,能忍则安,但那些成为树的人,虽有枯竭死亡的代价,却多半是曾经灿烂过的能者。他木然地笑,其实自己只是一棵失败的野草,可笑不自量。有过的那些尝试与反抗,到头来不过是更加深刻地证明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在这被紫禁城的屋檐几乎遮住一半的天空下站立,小德子的眼神柔软,他不再回头仍要继续,也只为了羡鱼而已。似是他累累伤痕的源头,也是那清冷索然中慰藉的芬芳。

逃走,小德子其实根本没有把握。他望着檐端金色的兽首,神情宁静,“你今天可见过十五爷?”

“上午遇见了,”羡鱼想了想,“这会子应该在房里读书吧。”

内侍引小德子进来时,永琰微微皱了下眉,这妥协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但总算在意料之中。“想让我答应你什么条件?”永琰合上古籍,“若你只要出宫,我以千金相赠。”小德子拱手,却道,“十五爷说的对,您非太子丹,奴才也非荆轲。”

永琰抬眼,那这一行因何?

只听他接着道,“奴才不会改变原来的意愿,望十五爷莫要强求。”

“我不是生来就习惯予人好言相劝的,”永琰的眼神闪过一丝凌厉,“你知道我不会这么轻易放你们走,也知道我完全可以利用你胁迫她。”

小德子平静而坦然,“你不会。”

“难道你认为我会心软?”永琰弯起唇角,有丝嘲弄。“不这么做非你心怀悲悯,而是因为你不屑,”小德子抬头看他,“你的清高令你不屑于此。”

永琰一怔,他觉得这小太监已疯癫到连命也不要了。小德子与他对视着,突然问道,“十五爷可知道居所的太监宫婢们都是如何谈论你的?”永琰嘴角一动。小德子回想起众人的笑容,“大家都说你为人亲和宽容,从不会肆意责难。逢年过节人人都有红包,还常会分赏布匹及日用品。”永琰不以为然,“你来见我,就只为转述各人对我的印象?”

“对异己狠辣,却礼于下人,善待子民,”小德子收回目光,“为王者都不只有一副肚肠,决绝与怜恤从来都缺一不可。奴才想说的是,十五爷都已做到了,部署缜密,行事果敢,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好皇帝,不必凭借任何道听途说的虚渺之物。”

“你这句妄言大逆不道,足可将你斩首。”永琰眯起锐利的眼睛,湖妖之目可使皇位江山稳如磐石,是他必得之物。莫非他已经知道这传说?但明明没理由……“羡鱼不是湖妖。”小德子按捺许久,终于脱口。“这缘由你既已了然,就应该让它烂在肚子里,”永琰轻抚手边的砚台,“你也知道你开口之时,命就快尽了。”小德子低下眼帘,“奴才可以保证,羡鱼只是一个寻常孤女。”

“一个女子貌美异常,目若明珠,可令近身之人心神不宁,你竟告诉我她不是湖妖而是寻常孤女?”永琰直视他。

“是那山泉水,”小德子道,“羡鱼自小便饮用那泉水,山泉四周长满桃花,奴才猜想花粉落进泉水,日久天长泉水便有了丽颜沁神之效。”永琰冷笑,“鉴别一个女子是否湖妖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挖出其双目辨别是否华美生辉的宝石。”小德子焦急道,“羡鱼真的不是湖妖,十五爷就算得到她的眼睛也没有用!”

此时响起叩门声,“主子。”永琰叫这人进来,高声唤门口的侍卫将小德子带走。他转向走进来的贴身内侍,示意他开口。“主子,”那内侍道,“或有一策。奴才寻到暹罗的一种蛊术,可给羡鱼姑娘饮迷魂汤,用蛊术控制她的神智,让她自己将眼睛挖出来,这也同样是‘自愿’,妖目必有其神效。”

“催眠术?”永琰看向他。

内侍点头。永琰盯着他突然笑起来,“你一个跟随我多年的心腹,还不如个小太监知我心意。你认为我会用邪术迷人心智?”那内侍被永琰笑得毛骨悚然,便不再吱声。

永琰打量着墨中的隐隐反光,笑容逐渐收回。清高,何尝不是致命之处。

(十四)

小德子被侍卫一手推出一丈远,他恨恨顿足,思量着如何让永琰相信羡鱼并不是湖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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