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兮

“总之我要见到方大哥。”羡鱼执拗地说。

这些天里,营区的人们都在议论着那被救美人的意中人“方大哥”,有人说他是个游历四方的大侠,有人说他是个悬壶济世的神医,还有人说他是个隐居避世的高人。羡鱼无数次地想逃出去,却总被卫军拦回,她念念不忘,除了方大哥这个名字,不再多说任何话。男子喝着茶思忖,“镇上都是些种田耕地的寻常百姓,哪里来的那方大哥?”随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摇着头,突然一个随从灵光一现,“十二爷,小德子是当年那个方太医和常在私通生下的,他不就姓方吗?”男子听了这话一怔,继而喷出茶几乎笑岔了气。几个随从呆了呆,也都忍不住笑出来。

这很快成为了众人的乐子,任凭谁听了都笑个不停。原来那神仙似的美人,爱上了一个太监。

小德子在山里留了几日,他用羡鱼所说的山泉浸泡野果,一段时间后果然见效。他用竹筒盛了不少山泉欢喜地下山,在半山腰意外撞见了男子的卫军。“十二爷让我们来找你,”领队的人讥讽道,“不知可有收获?方大哥。”小德子听到这称呼一瞬间面如死灰,是羡鱼。她被接走了,可会有危险?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领队人笑,“那姑娘现在回京的路上。”“我已寻到解药,”小德子岔开话题道,“请军大哥带我速速追上十二爷,好让十二爷了解妃嫔中毒的始末。”领队人点头,召令众人下山。碰巧男子在驿站多停留了一日,小德子赶到时呈上山泉,将野果和蜂卵之事一一解说道来。“好,”男子大笑,“我终可在皇阿玛面前立下一功。”

众人道贺,小德子则低着头咬紧下唇,大着胆子开口,“十二爷,不知湖边救回的那位姑娘现在如何?”男子脸色一沉,似笑非笑地握着小德子的领口提他起身,“你的差事完成得很好,自有赏钱。不过你是否离开我身边太久,忘记你自己是个不阴不阳的奴才了?”仿佛一只手狠狠一推,心中那清明晶莹的水晶瓶落在地上,哗啦碎了一地。小德子敛下眼帘,他自己像还真听到碎片的响声,尖锐到刺穿耳膜。男子松开他,用手帕擦擦刚才提他衣领的那只手,“来人,给我推他到院子里把他裤子脱了,叫所有奴才站成个圈围着他笑。谁辱骂得最卖力,笑得最大声,十二爷我有赏。”

(六)

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棱棱飞进院子。亭中人正在饮酒,一派慵懒闲适。他年纪很轻,十八九岁的光景,高眉细目,清俊温文,身着青衣,上有金银线绣成的瑞云,有翠柳飞鸟,图案一片祥和,然而仔细瞧那翠色旁的淡墨影子,却似一条假寐的蟠龙。“十五爷。”贴身内侍自鸽子身上取下书信,恭敬地呈上。永琰放下酒杯,展开那页纸,片刻后扬起唇角,“他竟已找出症结,不日便抵京。”

内侍拧眉,“十二阿哥有这本事?”永琰轻笑,“何止,他还在湖边带回一女子,有倾国之色,目若明珠,可乱人心神。”

“莫不是……”内侍一惊,“莫不是主子一直寻觅的湖妖?”永琰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不语,大清入关以来便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传说,湖妖的眼睛是世上最奇丽的宝石,那是湖的精华,得此目者,可得天下。

教人不堪于世,何须用毒,何须用棍棒拳脚。小德子在众人中站着,望向远方的山峦。从前宫里有个老太监做错了事被打得皮开肉绽,小德子为他上药时,老太监却说只初时痛了些,后来他听着板子一下一下响,恍惚间竟看见自己已出了宫,买了间很大的宅子,丫鬟家丁轿夫,一样不少。小德子闭上眼睛,想着梦中那无边的碧绿,田野上的油菜花,和旷地跳跃起舞的羡鱼。渐渐地,身边的污言秽语消失了,他真的看到了,甚至能感觉到羡鱼的衣袂带着花香拂过他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随从们终于散了,每个人都捧着碎银子,欢天喜地各忙各的去。小德子给自己提上裤子,拿起地上的药包。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马蹄声和搬运东西的声音。“愣在这做什么?”有人来告诉他要启程了。小德子忙抓住他,“那姑娘呢?”

“你怎么还有胆子问啊,”那人小心地朝四周看看,悄声道,“十二爷派人严守着,不知道关在哪儿。爷是一定要把她带回京了。”小德子一颗心急得要跳出喉咙,那人见状摇摇头,“你又懂医术又聪明,安心做你的奴才不是很好?何必强出头,我们这些下人哪有能耐扭转乾坤?好好保住小命才最要紧。”小德子在不停进出的随从中无力地阖上眼,他失信了。她一定还在等着见他。

宫婢端着一盆水说道:“姑娘舟车劳顿,初到京城,我服侍您洗漱。”羡鱼躲开她直扑到门边,“我要走,我要找方大哥!”宫婢皱眉去扶她,“我听那些随从们说过,‘方大哥’就是小德子,没人告诉姑娘吗?他是太监。”羡鱼回身,“什么是太监?”“就是……就是……”宫婢嗫喏,她红着脸好半天才一句句解释清楚。羡鱼听她说完,仍如常地睁着明丽的眼睛,“那有什么相干吗?”宫婢一愣,她发现这美人不但如传言所说有可能是妖精,还是个疯子。“我要晒日光。”羡鱼摇着门,宫婢拗不过她,只得上前打开门。

羡鱼走进前庭,这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深檐厚墙,连那些花草都不是山里的样子,它们被栽在白玉盆里,每一株都被修剪成一样的姿态,羡鱼看着周围的一切越来越恐惧,两行同样的红柱,两条同样的回廊,由同样大小的石子铺成的路,甚至雕纹画饰,都有与之一模一样的另一个。羡鱼拔足跑起来,她害怕这个地方。宫婢尖叫,内侍们闻声冲出来,羡鱼慌忙转向条狭小的岔口,却和正走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羡鱼惊地退后,和那人双双抬眼。刚才那扑面的草药味道,羡鱼望着面前眉目如画的男子,“你是……你是方大哥!你真的在这里?!”

小德子不敢眨眼,那确是羡鱼,是他在山中耽搁了时日,他应该早一步回去木屋。他只觉眼眶一热,才颤抖着开口,赶来的内侍却已捉住羡鱼拼尽全力向外拖。羡鱼伸手想去拉他,嘴里喊着:“那日在湖边我昏迷中望了一眼,我记得你的眼睛!方大哥!方大哥!你带我走啊方大哥!”几个人拦在二人中推搡着小德子让他做自己的差事,直把他阻回岔口。喊声还在,隐隐夹了呜咽,小德子狠狠咬着牙,贯入全身的无奈和愤恨让他想把自己撕开。片刻后,远处响起沉而重的关门声,人声渐弱。一切又恢复平静,竟似原本就如此的样子。

是夜,小德子辗转难眠,他想起许多事–冰冷而柔软的水漫过鼻子,漫过眼睛,最后浸没他。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他摇着手臂拥抱这流动的水,却惊到了那一众授命赐死他的人。有一个声音自水底遥遥传入他的耳朵:安天命。小德子在冷风中一个激灵,方回过神,原来窗没有关牢。

羡鱼的眼睛比他想象中更美,小德子坐起身时突然平静地笑。由出生到现在,他没有反抗过任何事,他想他只疯癫这一次。

(七)

回京后小德子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羡鱼的住处,他原本想从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岔口绕到她的房间,料不到在出口处,他们就那样相遇了,宫里的太监与深山的孤女,如初见一般毫无预兆。

小德子从后窗跳进去打晕那个宫婢时,太清楚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而当响声惊醒羡鱼,他看着她在月光下认出自己那一刻瞬间灿烂的笑脸,小德子想,再没遗憾。

他牵着羡鱼从白天的岔口跑出去,转过无数个回廊,羡鱼压低兴奋的声音,“方大哥,我们可以回山里了是吗?”小德子回身望着她温柔地笑,羡鱼是如此简单,她竟不问他们这一路把她带来什么地方,不关心那被人称作“十二爷”的人是谁,也不关心他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身边,她唯一在乎的是她的方大哥何时会出现,何时可以回家。见小德子不语,羡鱼笑着轻摇他的手臂。小德子紧握着她的手,幸好皇子所居的文华殿靠近紫禁城外侧,他们一路从偏门离开,若到枯叶堆后的矮门前没有被人发现,就应该可以顺利逃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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