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兮

小德子发了疯地挣开侍卫的桎梏,吼得声嘶力竭,“我把眼睛给你!”

永琰愣住,不由转身,“你说什么?”

(十六)

紫禁城的冬天格外肃杀,一砖一瓦,一栏一柱,寒色逼人更甚冰雪。一众人站在原地,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把眼睛给你,”小德子垂下眼帘,“我才是湖妖。”

永琰直直地盯住他,“这不可能!”

“世人都一味当湖妖是女子,”小德子看着他,“以讹传讹而已。”身旁的侍卫吓得统统缩了手,不自觉的退后。“但你明明是太医和常在的私生子!”永琰怒道,“你休想编造这等谎话想我放了她!”

“以宁妃的为人,若我真是剪秋之子,你猜她会不会容得下我?”小德子道。永琰心里一沉,他从没想过这点。他挥手打掉羡鱼手里的匕首,皱眉走近小德子,他并非全信,只是有些莫名的心慌,已无法顾虑羡鱼如何将眼睛挖出。

“当年方太医和剪秋根本没有私情。”小德子黯然地回忆,“宁妃妒忌剪秋受宠,想收买方太医调换补药以至其无法生育,然而方太医为人正直,不仅断然拒绝,还表示一世不会与她狼狈为奸。宁妃勃然大怒,不为己所用者索性置于死地。于是她便一箭双雕,因私通一罪将剪秋打入冷宫,然后宁妃从宫外抱回一婴孩,如她所愿的以苟合且大胆产下孽种的罪名将二人处死。”

永琰的眼神一动,“你怎会知此内情?”

“因为当时他们就是在我这个婴儿面前,上演了一出‘好戏’。精彩到方太医与剪秋还没机会辩解,此案就定了。”小德子惨然而笑。

当他在一片碧绿的世界里翘首仰望时,成为一个人的渴望便萌生了。他浮出湖面偷看戏水的孩子,洗衣服的老妇,游湖的书生,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那些年长的湖妖劝诫他,做一个有血肉有感情的人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认命。他一笑,他不在乎认不认命。无奈他年纪太轻,用尽全部的法术,也只能变成一个婴孩。他让自己躺在一片美如仙境的油菜花田里,满目鹅黄翠绿。有一个老农经过,惊讶地把他抱起来。他还记得老农黝黑的脸孔和慈祥的笑容,他希望在老农身边长大。然而那命运的笔锋一转,这么快就要他遵从了。京城郊外突然来了一个衣着华丽的人,他碰见老农,表示要收养这个婴儿。老农实在太穷了,他见这人阔绰,认定了孩子跟着他会有良好的教育,于是欣然将婴儿交给了这人。

再次抬眼便见到朱红色的高墙,宛如山间晴岚凝固而成的七彩琉璃瓦,亭廊府院气势非凡。湖妖不喜欢这里,他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件工具,他们之后便要溺死他。几个人把他按进水中,拼命压低,他却在这最熟悉的液体里怡然自得。众人慌得手足无措,或许是宫中阴霾笼罩怪事频发,或许是宁妃接连几夜噩梦缠身,他竟被留下了,他们想,反正这个婴孩将来只是个于宫中挣扎存活的太监。董太医在接过他时怜爱地端详,他说,你就叫方灏德吧。拆开中间的“灏”,分别是代表遇溺不死的“水”,方仲景的“景”,以及展开命途新篇章的“页”。小德子想到这里会自嘲地笑,躲在角落里的“页”,似乎如何都翻不过去似的。他只能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中,从太医院到十二阿哥住所,躬身奔走着,就这样终老,就这样一世了。唯一被夸赞的是他在婴孩的身躯里已有的过人智慧,三岁识百草,五岁熟读医书,八岁可为人诊症,众人惊叹,却觉得诡秘而不可思议。这原来就是他想做的人,拖着残躯,谨小慎微。

直到遇见羡鱼。

小德子不知道直行的轨迹是在哪里转变的,从他自湖边抱起她,还是她醒来时握住他的手,又或是她笑着叫他方大哥?总之,只是一瞬间。一个转瞬,他便不再认命了,接踵而至的代价,节外生枝的变数,若是有过后悔和怯懦,这一路上便不会如此义无反顾。

“在这一生一世里,身边有会跳舞的蝴蝶相伴,哪怕是棵失败的野草又有什么相干呢?”小德子走到羡鱼身边凝望着她,而后缓缓拾起地上的匕首,“十五爷,望你这次信守承诺。”

他说着,用匕首划开眼眶。众人膛目结舌,只听滋声过后,小德子已挖出一只血淋淋的眼睛,那眼白处竟从鲜血中透出点点亮光。他用衣袖将其擦拭干净,一时间,掌中白光闪耀,璀璨生辉,堪比墨色黑夜中的皓月。那明目细腻通透,毫无瑕疵,似白璧天然注含着圆润饱满的黑晶,一如世间最美的水墨画。表层如雾如纱,本从温暖的体内取出,此刻在冷风里竟徐徐生烟了。

永琰的眼神像刚刚开锋的利剑,异常的明亮中贪婪、诡秘与抑制不住的兴奋缠结一体,他急促呼吸着,一点一点弯起嘴角,当拿起那颗宝石时,终于张狂大笑。永琰缓缓转动着妖目,着了魔似的把玩,他略一侧目道:“另一颗。”小德子动也不动地望着东门,此刻的他足以令人破胆而亡,鬼魅般的脸上鲜血已汇成河流,触目惊心。永琰半晌还未听到任何声响,他抬眼看小德子,与他的独眼对视了一阵,然后示意侍卫开门,解羡鱼的蛊术送她出宫。“你总是留有后招。”永琰走近小德子,对着他微笑,“已如你所愿,羡鱼会在宫外等你。现在把另一颗妖目给我。”贴身内侍惶恐不安地上前低语,“爷,您站开点,我恐他对您不利。”而后他暗暗提醒永琰一众侍卫的利刃对小德子即时可出。永琰不置可否,他看着小德子割开眼眶,将另一只眼睛挖出平置于掌中。永琰接过内侍的手帕擦拭明目的血污,于这冷风里忽然问道,“若是你知道我会在今日夺你双目取你性命,你当初经过水池还会不会救我?”

小德子轻笑,摸索着向前,向东华门的方向走去。永琰也笑着,并未让任何人阻拦。贴身内侍皱眉上前,“爷……”永琰侧目看一眼宝石,淡淡道,“湖妖自愿交出双目,助我得皇位江山的效力才会到极致。若他含着怨气死,意念改变,我恐怕妖目顷刻会失效。”内侍恍然,“是、是。”

永琰望着这远去的背影,小德子现在已看不到这目光了,不然他会发现,有一丝柔软,一闪即逝。

斜阳时分,开始下雪了。飘雪细而清,染上了柔柔的金色。长路上有一双人,男子面目全非,皮肉成堆突起,双眼处干瘪,伤口狰狞;女子貌美如花,眼眶有一条斜斜的伤痕,渗出的鲜血氤氲了柳眉。

“我们是怎么离开的?怎么你会突然看不见?”

“只当做了一场梦,回到最开始。不过这一次,换成你扶着我,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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