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兮

“你来我居所的几天里,我差人查了你的出身。”永琰忽然道。小德子觉得心跳骤停,他不明永琰的意图。后者斟满酒,淡淡道来,“太医方仲景,与常在剪秋苟合,私育一子。二人被处死,按律法应将那婴孩处以溺刑,岂料这婴孩浸没于水中多时仍不断气,时后宫怪事频发,人人都道妖邪入侵,众人惊觉蹊跷,不再敢接近这婴孩。后董太医求情,便将婴孩留在太医院。而为示惩戒,竟将婴孩于襁褓时处以宫刑,终生侍奉皇室,直到老死。”小德子默然,动也不动,永琰端详着他,突将话锋一转,“现在后宫最得宠的妃嫔是宁妃,虽然她容颜已老,却依然风姿绰约。不知有没有人告诉你,当年剪秋还是宫女时,服侍的正是宁妃。”小德子抬眼,畏惧而疑惑,“奴才不懂。”

“听当时的老宫婢说,皇上对宁妃身边的剪秋一见倾心,对其宠爱有加,”永琰的扳指与酒壶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段时日宁妃脾气暴躁,其后便传出方太医与剪秋私通一事,不日后此事竟定案,由宁妃主审,中间跳过数个上表环节。更甚者,宁妃居然在你娘剪秋死后鞭尸泄愤,而后又将其曝晒半月。”

“鞭尸,曝晒。”小德子浑身颤抖,那目光直直的,更加令人胆寒。曾经很多人都对他说起过剪秋,他为之好心诊症的太监,与剪秋私交甚好的宫女,他们确定无人经过时小心翼翼地说着,你娘蕙质兰心,人很好,尤其在这冰冷深宫之中,实在太难得。

好半天,小德子才咬着牙强迫自己开口,“十五爷的意思是……”

永琰的眼神像要看穿他,“我不会忘记你当日救我一命。”

(十一)

自羡鱼到这里以来,永琰吩咐宫婢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锦衣华服刺绣考究,食物以罕见的蔬果入馔。永琰自问从没对哪个女子细心至此,然而羡鱼的眼里口里依然只有一个“方大哥”。

羡鱼执着笔描绘丹青,永琰站在她身边,耐心地如同对待一个孩子,“巴图鲁,满洲话里就是‘英雄’的意思。”

羡鱼愉快地笑,“我画的就是英雄。”纸上一张男子的脸渐渐清晰,浓眉,星目,高鼻,微笑着的嘴。“这是谁?”永琰端详着画中人,侧目问。

“方大哥。”羡鱼边描着画中的药包边说。永琰缓缓点头,目光犀利。“十五爷,”羡鱼突然扬起头,“我和方大哥什么时候能回家?”永琰皱下眉,转而微笑,“听说你是在湖边被救起的。你家在湖边?”羡鱼摇头,“我在山里住。”永琰注视着她的面容,尤其是那绝美的眼睛,“可我觉得应该是湖边,也许还是湖底。”

“湖底怎么能住人呢?”羡鱼忍不住笑。

“你是湖中精灵就可以,”永琰等待着她的反应,“既羡鱼儿,又思凡。”

不远处的回廊尽头,小德子默默看着二人。两行片段在他眼前交错碰撞,一行是他与羡鱼,另一行是六岁的永琰与十八岁的永琰。他隐隐忧虑,分明永琰也对羡鱼动了心。

“我又不是湖中精灵。”羡鱼笑着拿起画好的丹青,她侧头时一眼望见小德子,立即快乐地起身,“十五爷,我去把画拿给方大哥看。”

永琰温和地点头,直看着她欢喜地奔过去,“凡间女子断不会有如此灿若明珠的双眼。”贴身内侍躬身,“主子难道就这样与她耗着?倒不如干脆利落。”

“我要她心甘情愿把眼睛给我,”永琰回转目光,“如此一来传说中妖目的效力,才得以发挥至极。”

小德子目送羡鱼回房,转身低头捧画慢慢走着,忽觉身旁光线一暗。只听一人道,“她似乎很信任你。”小德子抬眼,收回目光躬身,“十五爷。”永琰看一眼画像,“我问过董太医,原来你和羡鱼情谊颇深,她也曾患过那后宫怪症,那时十二阿哥还想扔了她由她自生自灭,是你保住她并且治好她的脸。”小德子忽然想起羡鱼蒙着双眼仰起脸等他回头的样子,不由露出淡淡笑意。

“有一事,我希望你帮我。”永琰道,“无论是恢复你的面容,还是珍宝钱财,又或者是出宫,我都答应你。”

“十五爷请说。”小德子皱眉,他猜想永琰是否想说留羡鱼在身边?而当永琰那样自然地开口,字句掷地有声,小德子恐惧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要她一双眼,若你能劝说她自愿把眼睛给我,我可以让你带着她一起出宫。”

提到眼睛,小德子心中蓦地一紧。他害怕永琰告知原因,那内情他若知道也许连命都会丢掉。他俯身道,“十五爷高看了,恕奴才无能。奴才的脸被火噬去皮肉,已无法恢复,珍宝钱财对奴才而言并无用处。至于出宫,奴才曾答应带羡鱼回家,若无她同行毫无意义,而羡鱼没了眼睛,也就不再是她。”小德子感觉到永琰利刃一般的眼神,他没有抬眼,面色如常。永琰并未转怒,反而一笑,“你爱上了她?”

小德子静默无言。

“原来不只她一人思凡。”永琰的笑容像湖面的涟漪,自唇角不动声色地漾开。两人就这样面向对方站着,不再说话。半晌,小德子终于打破这令寒毛结冰的寂静,“如果十五爷没有别的吩咐,奴才退下了。”永琰依然带着笑意,“你是羡鱼唯一信任的人,全凭你几句说辞。只一双眼睛,你二人便可出宫。”他的言语间透出诡秘的自信,“你迟早会答应我。”

那声音在空气中一直跟着小德子远去,他在冷风里深深呼吸着,看着面前的热气逐渐散去。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怕是又要逃了,他记起自己站在众人当中,耳畔充斥着辱骂讥讽;还记起自己带羡鱼深夜出逃,疼痛、鲜血与火焰。他摸着自己瘤子般的脸苦笑,若是这次再被带回来,能被蹂躏的也只剩下这条残喘的命了。

(十二)

十五阿哥居所的内侍宫婢们意料之外的敦厚和善,总是带着笑容。小德子初到时大家都惧怕他的脸,日子久了大着胆子接触,发觉这小太监温良有礼,还懂医术,渐渐也就不怕了,众人休息时常拉着他一起说笑。相比从前的日子,小德子觉得像黎明前深而冗长的黑暗之于午后最温暖的日光。尽管他清楚,这里终究不是长留之地,羡鱼的房间看守甚严,他寻着时机,一定要带她离开。温暖的日光里,暗藏着利刃映出的寒光。

这天小德子正在庭院修剪一盆药草,眼见着三个小太监缩着肩膀迈进来,个个心悸地皱起脸。一人看到他,忙拉着其他二人走过来,“小德子,有什么喝了可以驱邪的药吗?”小德子微笑着摇头,“药都是医病培元的,哪有驱邪一说呢?”那人沮丧地嘟囔,“我想诈病不去守灵了。”“三位要去守灵吗?”小德子随口问。

“是啊,”胖些的太监不情愿地道,“每个阿哥住所抽三个人,我真怕今晚扛不过去。”

“要从阿哥们身边要人这么铺张,”小德子把药草放好,“是哪位阿哥公主过世了?”

“是宁妃。”白面皮的太监说完,不自觉一哆嗦。

“宁妃?”小德子皱眉停下来,前阵子皇上再次南巡时传宁妃在宫里突然失踪,如何就……“那宁妃失踪了好几日,今晨突然在她寝宫门口被发现,那死状真是……”圆眼太监咋舌猛摇头,好像他亲眼看见一般,“浑身上下遍布翻开的伤口,肿得像填满面粉的布偶,脸都没人样了。最可怖的是有不计其数的白色蠕虫在她身上钻进钻出,令人毛骨悚然呐。听说那贴身宫婢看一眼就跪到一边吐了。”小德子听罢眉头越皱越紧。

“最诡异的是全身都有被鞭打过的痕迹,我听那赶去殓尸的太监说,瞧样子还被人曝晒了些时日。这期间竟愣是没人发现宁妃,”胖太监给自己的衣服裹裹紧,“大家都说她是被妖孽捉去了。”小德子愣住,只觉头皮发麻,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最可怜就是那即将出世的小阿哥,撷芳殿的住所和奶娘都已分好。”白面皮太监垂下眼帘道,“已经足月了,从宁妃肚子里拿出来身上爬满了蠕虫,脑子几乎被吃光了。”

“宁妃怀了皇子?”小德子一惊。白面皮太监点头,“她这年纪怀上龙裔本来就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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