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6)

我的声音很轻,可是很分明。我只有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他却跟着跑过来,一直跑到楼梯口才追上我,站在我身后,气喘吁吁地说:“别躲我。”

“谁躲了?”我嘀咕。他下了几步楼梯,跟上来说:“带我去看看米砾,他脱离危险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

“莫醒醒,让他受累了。对不起。”他说完,竟然站在狭窄的楼梯上对我鞠躬。

他是她的代言人吗?还是她的保护神?

“别这么说。”我愣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当时我们站的地方是医院安全出口的窄楼梯。木质的扶手上有薄薄的灰尘,头顶的蛋白色灯光忽明忽暗,周围好静,一个人影都没有,最关键的是,那时是凌晨三点半。这样的场景,窒息得真可以让人去死了。

“醒醒现在睡着了,你不去看看她?”

“没事就好,等她醒吧。”我说完就要走,他顺势一把把我拽住。我装作生气地看着他,他才放开,说:“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继续低头,漫不经心地说:“你赶紧说。”

他想了半天,却最终吐出两个没用的字:“算了。”

算了就算了吧,我推开他往前走,我拐到下面一段楼梯时,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还站在那个阴森的地方。

我不想再说任何,晚上的音乐剧,只是一场华丽的梦,我从梦中跌落,和米砾一样的痛。我想起他跟我说话时候的样子,对着我鞠躬的样子,被她咬死动也不动的样子,说不出是难过,嫉妒还是心酸。

但,从“莫醒醒”到“醒醒”的飞跃,难道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吗?难道米砂就不该识趣?米砂又不是傻子。

我下楼来,把热水递给米诺凡,我们就那样坐着,其间有两个酒醉的女孩被送过来抢救,人群哄闹了一阵。

其余时间都是只有我们俩。

我们一直等到天快亮。我听到了鸟啼。是布谷,穿透凌晨的薄雾,越鸣越响亮。

“吱嘎”一声,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亮的快要发白的绿灯跟着攸的灭了。

满头大汗的医生摘下口罩,告知我们:米砾脱离危险了。

我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忽然像被释放,获得第一口新鲜的空气。米诺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自言自语地说:“谢天谢地。”

医生拦住他,说:“等他醒了再进去。”

他点点头,说:“好的。”

他难得如此听话。

我们又重新坐到长椅上,我搓着手说:“我去买点吃的,一会米砾醒了,说不定需要吃点什么。”他点点头,疲倦地笑了一下,说:“好吧。”

他笑的时候,眼角有了淡淡的鱼尾纹。我竟然到今天才发现!还是,这本来就是一夜之间长出的呢?

等我买好早餐回来的时候,米诺凡已经不坐在长椅上。我走进休息室,里面挤了一堆人。

这些人真是难得一见。

天中的党委书记和校长,校长助理,年级主任,再加上小辫子,还有一些若干人等,把米诺凡围了起来。

米诺凡一直紧缩着眉头,一句话都没说。

我在门口看了一会,只好退出来。我握着热油条和热豆浆,走进米砾的病房。

他一直闭着眼睛。我想拉开他的被子看看他的伤口,但我不敢。他侧对着我的脸是红肿的,那应该是我打的,我对他那样的残忍,差点连救赎的机会都没有。

米砾,对不起。请一定要原谅我。

忽然,我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嘴里吐出一句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就无力地闭了起来,又睡了过去。我捂住嘴,发出轻声的尖叫,护士把我往边上一推:“别紧张,是药物作用,让他继续睡吧。这次真是危险,不过死里逃生,以后会有好运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走出病房,发现只有米诺凡一个人站在外面。看来他已经成功地把那些人赶走了。我听到他正在打电话给他的律师:“是的,我准备告。我儿子的清白,不能就这样被毁掉!”

我走到他身边,吓丝丝地问:“爸爸,你要做什么?”

他挂了电话,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没什么。”

可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米诺凡,他从来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个人,谁要是惹了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刚松下一口气的心这次是彻底地松了,像漏了的船,沉入深深的海底,无法打捞的绝望。

(12)

莫醒醒和米砾的事情,是百年老校天中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用我们校长的话来说:最大的污点,永远无法抹去。

关于此事,流行的第一个版本是:一男生爬进女生的宿舍,强奸未遂,被女生用剪刀捅进身体,差点丢了性命。

升级版是:天中两女生断背不伦之恋引起其中一女生孪生哥哥的极度愤怒,他半夜爬进女生宿舍,准备强奸妹妹的女朋友一泄心中愤恨,两人纠缠中,男生被女生用剪刀刺入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春天的缘故,流言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和范围在整个学校传播,比流感还要厉害。

我欲哭无泪。

我当然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

那天早晨我一跨进学校,就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氛。蒋蓝看到我不是迎上而是躲开。她擦着厚厚的粉,戴着一条咸菜一般的丝巾。为了凸现她细长的颈部,她把它在脖子里绕了满圈。可是在我看来,那就像一个吊死鬼。

这学期她走成熟路线,怎么看怎么像三十岁。

她不理我更好,正好我也懒得理她。我走向教室,前脚刚迈进去,本来还叽里哇啦读书的声音一下子好像被掐断了似的,全班都停下来,所有人都从书后面,桌子底下,镜子反光里,瞄着我。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爽。我多么希望这个时候大家能有一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精神啊。

我低头走进教室,把包摔在桌上还不到一秒,就听到小辫子在喊我:“米砂,出来一下。”

于是,在所有人目光的洗礼中,我又一次像小丑一般走出去。

“你爸爸要告莫醒醒。”她对我宣布说,“可是校方希望这件事低调处理,不能再闹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有什么用?”我忿忿地说。

“劝劝你爸爸。”她说,“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我心里恨恨地想,如果谁能拿米诺凡有办法,那他就不是米诺凡了。

回到教室,我就把作业拿出来做。这个星期休息不足,大脑都快缺氧了。很快,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读书声恢复了热烈,每个人都极力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可是总觉得,他们在等着看我的热闹。

下课了。我窝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走动。我身边的座位空空的。莫醒醒把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地锁在抽屉里,外面挂着一把米黄色的小锁。她总是这么谨慎。我准备放学后去医院看米砾的时候也去看看她,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但心乱如麻是肯定的,作业写不下去也是肯定的。下课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沙漏,刚刚画完,一只涂着宝蓝色指甲油的女人手就盖了上来。

是蒋蓝!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她邪恶地笑着,对我说:“哎呀呀,害相思病啦?一个人在这出神,画定情信物呢!”

我想把她那只手挪开,她却挡住尖叫:“别碰坏我的指甲油!刚刚涂上去!DIOR听说过没有?好贵的呢!”我今天偏偏不让她,趁她不注意,用铅笔尖狠狠地在她的指甲上划了一道。

漂亮的指甲油,瞬间像劣质的地板一样裂出一道缝。真是快哉。

“这一下是帮米砾跟你要的,是你害了他。”我冷静地说。

她收起自己的指甲,冷笑着说:“哼!米砂,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或许这件事,你会是输得最惨的那一个!”

说罢,她捂着自己的指甲,扬长而去。

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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