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6)

正心烦意乱的想着,已经走到虚掩的门前。我最后决定,还是先给她一个惊喜。她一定没有想到,我会来吧。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把门推向里面,把头探进去,轻轻地喊:“醒醒……”

可是。

可是,那一刹。仿佛时间过去一光年那样漫长。

在温柔的奶黄色阳光里,我看到路理把稀饭一口一口喂给坐在床上的莫醒醒。

他那样细细地吹着热气,把勺子缓缓地送到她嘴边,她乖顺地咽下了那口稀饭。此刻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却仿佛看到了全世界。

站在门口的我,那句轻得仿佛空气的“醒醒”丝毫没有打扰到他们。我的双腿突然有站立很久后的麻木感,让我几乎要跪下身去。

哦,真是糟糕。我踉跄了几步,终于发出了响声,打扰到他们。

路理放下了碗和勺子,走到门边来,替我拉开门,说:“米砂?什么时候来的呢?”一定是我看错了,我竟然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些心疼。

我推开了他,自己站好,走到醒醒的床前。醒醒看到我,一下子哭了,她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伸向了我,颤抖着说:“米砂,你过来。”

哦,该死的米砂。你看你来得多不好呢,你又让她哭了。

我走过去,抱住她虚弱的身体。她从被窝里拿出一个东西,举到我面前。她将它倒了个个。

蓝色的沙砾,缓缓地滴落下来。

就像一串无尽头的泪水,又仿佛一线来自天堂的烟尘。

我把它反过身,用手触摸着底部的文字,悄悄地贴着她的耳朵说:“Please be brave.”

她把脸伏在我的肩膀上,哭出了声。

哦,我亲爱的醒醒,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也许,米砂这样瘦弱的肩膀,撑不起你的整个世界。

“我一直等你。”醒醒说,“我一直等你,我怕永远都见不到你。”

“怎么会?”我说。

“我伤了米砾,我没法原谅我自己。”

我捂住她的嘴,不许她继续说下去。她眼睛里却忽然放出光来,用手把我的身体扳过去,让我的脸对着窗边。

我挂着泪水,在刺眼的阳光里扬起头,看到了一条裙子。它被挂在醒醒阁楼的窗户上。美得让我不能呼吸。

那条红色的裙子,在初夏的风里,像一面夺目的旗帜一样飘荡,飘荡。像一片活泼的红色丝巾,仿佛永远不会落下来那样,骄傲地悬挂在那里。

我的泪水,不可抑止地流淌着流淌着,滴在地上,连成一片,仿佛变成一块永不消逝的地图。我点头,点头,不停地点头。

我知道,醒醒。你是爱我的。

我知道,路理。你是爱着她的。

我知道,所有的人。我该离开。

勇敢的离开,就像风筝那样,飞向,蓝得那么灼热的天。

“砂砂,你不要哭,你穿上她,一定很美。”醒醒说,“我做了好些天呢。你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我奋力擦掉眼泪,对醒醒展示我这些天来最甜美的一个笑容。

那天我在醒醒家呆了许久,一直到天黑,她睡着,我才决定离开。路理送我到楼下的时候,许老师正和莫叔叔在厨房里做饭。莫叔叔舀了一勺汤,送到许老师面前说,他问:“是不是太咸了?醒醒不喜欢咸的东西。”

他们专注做饭,没有发现路理和我。路理先我一步走到门口,拉开门等我。

我的腿因为跑了很久而发痛,但是我还是尽量走得轻快些。

路理说:“等醒醒醒了,看不见你,会失望了。”

我摇摇头,微笑着说:“你在就好。”

他没有接话,我们走下了楼梯,穿越巷子,即将走向街道的时候,我们都停下来。

“听说你爸爸要告醒醒?”路理双手插着口袋,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我抬起头,勇敢地迎接他的目光:“你怎么知道的呢?”

“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了。班主任为此还找过你爸爸,可是他拒绝见校领导。”

“哦,是吗?我不知道。”我用脚尖拨弄地上的石子,淡淡地说。我的确是不知道。

“可不可以答应我,替醒醒求求你爸爸,不要把事情搞大?请他不要告醒醒,不然,醒醒这一辈子,都很难好起来。”

他说到这,我甚至听到他语气中的哽咽了。

我忍着心里的痛说:“那么,你是在替醒醒,求我?”

“是的,米砂。我求你。”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握住了我的双肩。他用从来没有过的认真表情对我说:“米砂,我求你。不要再让她受伤。好吗?”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但是我还是笑着说:“好的。”

然后我说:“再见。”

就在我下定决心转身的那一刹,我感觉到我身后的那个人。他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腰,抱住了我。

他在我的耳边,悄悄地对我说:“米砂。你知道吗,我必须这么做。很多年前,一个女军人为了救我离开了人世。很多年后,我遇到她的女儿,这样的恩情,怎么能不用一生去偿还?米砂,你那么善良,可爱。你会同意的,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我的嘴张成半圆形!

他把脸靠在我的脖子上,再一次抱紧了我。

我转过身,也用力地抱紧了他。这是我和男生的第一次拥抱,它来得那么迅猛那么忧伤那么毫无杂念,却令我一生永难忘记!

那一天我回到家以后,我发现家里的大门敞开着。米诺凡在客厅大喊大叫,他摔掉自己的茶壶,大声对瑟瑟发抖的米砾说:“给我滚,把她找回来!否则你也滚!”

我平静地站在门口,对他说了三个字:“我转学。”

他的脸上还是愤怒的表情,久久没有缓过来。

我踢掉脚上的鞋子,走到他面前,再次说:“我转学。去办手续,越快越好。”

说完,我就光着脚,上了楼。

我进了房间,看到挂在墙上的日历,那里有个红色的标记,我离我的十八岁,只有短短的三天。

哦,再见醒醒,再见路理。

再见,我的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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