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不是一排琴键
“姐姐,锤子怎么会柔软呢?柔软的怎么会是锤子呢?”
“那是虽然柔和,却有一种生命力度的意思。”何水元惹是生非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五线谱上跳跃的蝌蚪,声音缓缓带出力度来。
尘尘似懂非懂地点头,继续在键盘上敲出一种力度,直到指尖生疼,央求何水元让他歇一会儿。
十几年前自己练琴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指尖生疼?会不会也有人宠溺得让自己歇一会儿?何水元幽幽地想。她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记忆深处有尖锐的声音划过。她轻轻按摩自己的太阳穴,尘尘凉凉的手就伸过来捉住她的。
“姐姐,你没事吧?”男孩的手指冰凉而稳定,没有任何侵略性。
“没事。”何水元的手停在男孩的手里,一动不动,却又那么自然。何水元心中升腾起一种熟悉的亲切,却又不知源于何方。
时间如水流过,五点的时候,尘尘背着大大的灰色书包走了。他还未长成,身影瘦弱。薄薄的暮色罩下,惆怅在暗暗滋长。
何水元忽然想到:这孩子,难道不用去上学吗?
5
从抽屉里,抽出一叠乐谱,三个月了,上面已经落了层薄薄的灰尘。宿舍的另一头,三两正在脸上试验着刚刚血拼来的彩妆,边化边怂恿何水元也来试试。
何水元只是看着那叠半途而废的乐谱,那是一部音乐剧,名字叫做《大洋就像一排琴键》。那是三个月前她与林默恋爱时,以每半个星期一幕的惊人速度写的。而后来,爱情戛然而止,乐谱也开始沾染灰尘。
三两眨着涂成紫色的眼睛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凑近何水元让她鉴赏。
“怎么样?有没有一点颠倒众生的味道?”三两频率极高地眨着眼睛。
“没有颠倒众生,倒是有点儿颠倒我的肠胃。”何水元刚说完,三两便使出在阿介身上练习得日趋完美的弹指神功,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弹得很轻,但是何水元还是莫名地恍惚了一下。三两色彩斑斓的眼睛和涂着红色指甲的修长手指大剌剌地撕裂开了横在脑中的一块幕布,一些往事的碎片纷至沓来,她的脑袋又开始隐痛,太阳穴嗡嗡作响。
浓妆的女郎,火红的指甲,藏着敌意的美丽眼睛……纷乱的马路,刹车声,好像还有一个声音在怯怯地叫:“姐姐……”
电话铃脆响,缥缈的意象骤然远去,不留痕迹。
是爸爸的电话,照例是问身体还好吗?需要钱不需要?他的声音遥远而苍老,何水元中规中矩地回答每一个问题,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沉默了许久,爸爸最后低低地说:“水元,就快要出国了,回来陪爸爸一段时间吧。”
何水元的心底涌出浅浅的内疚,但很快消失了。她淡淡地说:“琴行这边还有工作,等结束了再说吧。”
风光无限的爸爸,有一天也会寂寞萧索。居然开始眷恋起何水元——曾经被他视作意外的何水元。
何水元摊开那叠乐谱,循着三个月前中断的地方,开始继续。她想起《碎片》中莎朗·斯通那句冷冷的台词:“继续生活吧。”
生活是要继续的,哪怕它总是坚硬冰冷。
6
“姐姐,那个人是不是找你的?他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了。”
其实何水元早就看到了站在法桐树下的林默。他捧着一束玫瑰,春风吹拂中他无比英俊。
何水元和尘尘一起弹奏着拜厄的练习曲,他们的手指在琴键上交错,时而碰触在一起,男孩的手指始终凉凉的,沁人的温度。
林默走了过来,站在落地窗前。何水元不去看他,心却有些波动。尘尘停了下来,只剩下何水元在高音部尖锐地弹奏。
不再是拜厄,而是她曾经和林默合作过的音乐剧的旋律。
“姐姐,他在玻璃上写字呢!”尘尘摇摇何水元的胳膊,几个音符滑落,音乐被打乱。何水元抬头看时,林默已经走掉了,玻璃上呵出的一团白气上写着:“何水元,为什么?”下面是那束绽放的玫瑰,红得让人心生疑惑。
何水元向来厌恶红色。不知为何,此时的这团火红却让她呼吸急促,额上沁出汗珠。尽管自己不承认,或许最初的爱还在吧,不然怎么会这样?
男孩凉凉的手指拂去她额上的细汗,“姐姐,他问你的是什么?”
林默问她为什么。他问的是开始?还是结束?
开始是不需要理由的,林默完美地演绎了音乐剧中的阿拉伯王子。当他用激扬的高音唱出全场的高潮时,那袭白袍下笼罩的英武身姿征服了全场的女观众,包括作曲的何水元。
当王子卸掉戏装,用温柔的眼神表白时,纵然是漠然的何水元,也不能抗拒。林默说,他喜欢清淡如菊的女孩,而这个女孩的才华又如此令人钦佩。爱情总是来得措手不及,等到三两发现并反对的时候,提起林默的名字,何水元的眼睛就立刻变成心型了。
可是同样措手不及的,还有那封E-mail。那天在林默的宿舍,他出去接电话。而她在他的电脑前闲坐,林默的QQ上有一个长满胡子的脑袋不停地闪,呼叫紧急。何水元便点开来看,那些红色的句子顿时冷冷地覆盖下来。
“什么时候能搞掂那个何水元?别昏了头不顾我们的约定!赶紧让她为你再量身定做一部音乐剧,彻底把你捧红。你这么半红不黑,我们是不会跟你签约的。”
温柔的眼神背后,掩藏着的是对一张合约的欲望。鼠标指针不停地颤抖,何水元用颤抖的指针冷静地删除了聊天记录,然后用颤抖的腿支撑着自己冷静地离开。随后便是林默的长达三个月的追问。
她如果想回答林默的为什么,当初就不会删掉那段聊天记录。可是那样就会有无聊的剖白,何水元厌恶这些无谓的做法。
可是林默,为什么到现在,你还有问为什么的底气?你真觉得自己那么无辜吗?
7
一个雨天,尘尘的琴声停下来,说:“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一起庆祝吧!”何水元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向把他当做孩子的学生李允尘,已满十六岁了。
何水元说:“你的爸爸妈妈不跟你一起庆祝吗?”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早就隐约意识到,尘尘跟自己一样,可能没有正常的家庭。
幸好尘尘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低了头说:“姐姐,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吗?”他额前的头发垂下,少年清秀的轮廓凸显出来,何水元蓦然发现他原来是英俊的,可以长成很犀利的那一种英俊。
交了班后,他们撑了一把白色雨伞去等公交。雨天里等车的人很少,尘尘居然比何水元还高一些,她跟他说话时需要微微地仰视。
公交车上,尘尘俯下身为何水元擦掉白色裤脚上的一个小泥点,他起身的时候说:“姐姐,我喜欢你,可是我知道,我喜欢不了多久。”
何水元的呼吸中断了一下,骤然又放松下来,笑着说:“是呀,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喜欢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女孩子,你们一起长大,变老。”
尘尘不再说话,他侧脸去看雾蒙蒙的车窗,窗外稀稀落落的行人穿行如梭。一个男孩子的十六岁生日,怎么会挑在这么萧索的天气呢?
他们撑着伞走在这个城市浩瀚繁华的商业区。步行街的一家叫做小木匠的老店里,尘尘拿了一把古朴的牛角梳要何水元付钱,何水元锁起眉头说:“这种牛角梳我好像也有一个呢,用了好久,已经很旧了。”她抬头,迎上尘尘期待的眼神。
“姐姐,你记不起来那把梳子是谁送给你的了吗?”
“谁送的?”何水元陷入了回忆,她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她只是有一种感觉,那把梳子对她来说是很珍贵很有纪念意义的。
搜刮记忆时,她好像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开心笑声和雨点打在屋檐的声音。
一家装饰成粉色的蛋糕店里,何水元为尘尘要了一个小尺寸的鲜奶水果蛋糕,自己则点了矿泉水和什锦水果盘。
尘尘一直攥着那把小小的牛角梳,刚才何水元替他付了账。
蛋糕上来了,何水元说:“快吃吧,没人跟你抢那把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