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不是一排琴键
尘尘说:“不,我要先许愿。”他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片刻睁开,吹灭了蜡烛。
他说:“我许了两个愿。”何水元笑着说:“你还挺贪心的,要是只有一个愿望会实现,你会选哪一个呢?”
尘尘的表情严肃了,每当严肃时他总会显得成熟。他深呼吸,认真地看着何水元,他这次没有叫姐姐,他说:“我会选,我希望何水元永远快乐。”
8
阿介打电话给何水元要她出来吃饭。何水元正准备问为什么不打给三两,就听到阿介沉沉的声音说:“别叫三两,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三两正戴着耳机看电影,没心没肺地大笑着。何水元挂上电话的同时心里也咯噔一下,她匆匆穿戴,说要出门。三两不满地嘟囔着:“阿介晚上也有事情,我一会儿自己叫外卖吃好了。哎呀,QQ也丢了,叫外卖都不方便。”
当何水元赶到约定的地方时,看到阿介裹着件黑乎乎的外套坐在角落里,还不住地东张西望。何水元坐下,“你这搞得跟地下接头一样,有什么话赶紧说。”
阿介呵呵笑,“不急不急,先吃饭。”
点菜时阿介照例点了天麻野生鱼和蚝油生菜,三两最爱吃的。当何水元提醒他三两不在的时候,阿介愣了一下,随即便是沉默,然后狠狠要了一打啤酒。
看来模范情侣阿介和三两之间可能出了什么问题。阿介闷头吃饭喝酒,仿佛没有了三两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何水元也不说话,她偷偷看奋勇作战的阿介,不承想看到一滴泪滴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怎么了?阿介。”何水元轻轻的询问让阿介再也忍不住,仰脖子灌口酒,“何水元,三两她,她根本就不喜欢我。”
何水元心里慌乱,她现下经历的一切都好像是虚的,唯有三两和阿介平凡的感情仿佛是稳固可以确证的。而这稳固忽然竟也坍塌,她也像是没了依靠。
阿介似乎并没有什么支持他结论的确凿证据,可是很多时候,最有说服力的就是感觉。平时看起来嘻嘻哈哈的阿介,也有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敏感。何水元觉得插嘴的安慰显得苍白,最后就住口不说,只等阿介倾诉完毕,酒气冲天地被她架进出租车。
找人把阿介背回宿舍,何水元身心俱疲,上楼时发现宿舍房门大开,三两不知到哪里串门去了。桌子上摆着外卖的盒子,电脑开着,QQ吱吱乱叫。
三两的QQ不是丢了吗?何水元心想。学校这家外卖店接受QQ订餐,她肯定是为了订餐用了别人的QQ。她瞄了一眼电脑屏幕,心里蓦然一惊。最上面号码主人的头像是那个大胡子。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话,刚刚阿介说的,却被她忽略的话:“她当着你骂林默,跟我一起的时候却一直夸他,还说我要能及上林默的一半就好了。”
何水元好像忽然被人抽空了力气,她扶着鼠标深吸一口气,在好友栏里很轻易地寻到了林默的QQ号。聊天记录只有一页,三个月前被她从林默的电脑里删掉的那些红色句子,此刻明明白白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为什么?问题被林默写在落地玻璃上。而答案原来藏在三两的电脑中。
9
就像当初静静地离开林默一样,何水元静静地搬出了宿舍。虽然要支付额外的花费去租房子,虽然动用了积蓄,但她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换了手机号,她便淹没在浩瀚的城市里。涂着酒红色眼影的三两,没心没肺的三两,高中时一起翘课被抓住的三两,喝得半醉拍她肩膀的三两,喜欢暴舔冰激凌的三两……那些影像居然很快就渐渐远去,可是却阻不住她心里的疼,比离开林默的时候还疼。
偶尔打开信箱和QQ,会看到林默和三两铺天盖地的寻找。她的记忆好像是萎缩了,有时甚至会恍惚一下才想起他们是谁。可是,痛却留在了心底。
她换到了爱乐琴行的另外一家分店,临走的时候只通知了尘尘。第二天,尘尘就背着拜厄的教材,找到了她。“我只愿跟你一个人学琴。”尘尘说。
临走的时候,落地玻璃上她留下一句歌词:我要找一个空间,好让我再想一想。林默会不会看到呢?
这家分店的经理是一个相当刻薄势利的中年女子。对何水元挑三拣四,冷嘲热讽。尘尘偷偷地往她的包里塞过蜘蛛,在她的工装上画道道,在她的储物柜上刻猪头。她都没有因此放弃过对何水元的“关照”,直到那一天何水元爸爸的车子停在琴行外。
车子是不张扬的纯黑,车牌号却昭示出主人不一般的地位。当何水元对车里的人叫爸爸的时候,分店经理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
下午三点多钟的阳光照着爸爸的脸,纵然是透过车窗,仍旧能看到横生的皱纹和老态。她早已记不起爸爸年轻时的样子了,但这种老也击溃了心中的堡垒。
“水元,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切断了联系,你知道我有多急吗?你妈妈走了后,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出国前这段时间回家住吧,算我求你。”
何水元背过脸去,拼命抑制住夺眶而出的泪,点点头,然后她听到了爸爸如释重负的一声长叹。
这些年来横亘在父女俩之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的记忆难道真的枯萎了?
爸爸担忧地看着她,同时看到了车窗外,背着书包到琴行上课的尘尘。女经理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招呼着他,他则一脸不习惯。
爸爸忽然说:“这孩子……”他欲言又止,改口道:“这孩子的琴学得怎么样?”
“嗯,还不错呢。”何水元笑笑说。
10
过了十六岁生日后,尘尘不再叫她姐姐,而是直呼其名何水元。
“何水元,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这个人?”练习的时候他忽然问。
“会的,我会一直记住李允尘这个人。”何水元答得多少有些漫不经心。
“那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李允尘这个人喜欢你?”尘尘忽然在琴键上轻轻握她的手,看她的眼睛。两只手的重量砸出一串纷乱的乐音。
何水元看出了他的郑重,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是问她会不会记得,他没有要求结果,也没有祈求对方的表白。这种表达没有任何侵略性,就像十六岁的年龄一样青涩干净。
所以何水元点点头说:“我会一直记得的。”尘尘俯下头吻何水元光洁的额头和脸颊,他吻得果断而矜持。何水元虽然有些吃惊,却又觉得自然。
她迷惑地问:“我以前认识你吧?李允尘,为什么我觉得你这么熟悉?”
尘尘没有说话,许久他说:“因为六年前,我们就已经很熟悉了。”何水元的眼神更加迷惑了,细碎的孩子的哭声和笑声轮流响起,她的头开始发涨,直到凉凉的手指支起她的太阳穴儿。
尘尘的脑门抵着她的脑门儿,他的声音中已经透出了可以依靠的稳定:何水元,不要去想,只要记得,不管怎么样,李允尘总在喜欢你,就够了。
他们就这样脑门儿抵着脑门儿直到下课。
夕阳斜照在门前的空地上,树叶细碎的影子映在他身上,他穿着浅青色的套头衫,直筒牛仔裤和天蓝色帆布鞋,他隔着玻璃冲她招手,转身走掉了。
这或许是何水元最后一次看到喜欢她的李允尘。如果当时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的话,她也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冲出去抱着他,不让他走掉。
李允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就像他的出现那么突然。每天下午的四点到五点,何水元就坐在空落落的钢琴边等待她的学生。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她到原来琴行对面的医院去找,她记得尘尘说过他的爸爸是那里的院长。结果却是那里的院长是一位老太太,最小的儿子今年已经30岁了。她一无所获地从医院出来,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看到了静静站立的林默。
林默还是那样清澈的英俊,他的眼里满是心疼。他走来,拥住何水元虚弱的身体,手指穿过她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