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不是一排琴键
文/浑 雪
1
何水元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清淡到有些贫乏。她只穿白色和米色的上衣,黑色和蓝色的裤子,只喝透明无味的白开水,只留清汤挂面一样的长直发,而且发梢整齐,没有刘海儿。
这样一个清淡的何水元在美女如云的音乐学院里,却仍然可以惹是生非,因为她长了双惹是生非的眼睛。纵然它们只是呆呆出神,也总有人说那眉梢眼角尽是道不尽的风情。
三两总是说:何水元,这双惊世骇俗的勾魂美眼天天被你用来研究那些五线谱,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时阿介就会点着三两的脑门儿说:“不错嘛!还晓得‘暴殄天物’,还以为你就知道‘暴舔冰激凌’呢!”然后他便相当成功地讨到了一顿拳头。
三两是何水元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出落得时髦漂亮,但是在学校里就不怎么显眼。因为时髦漂亮的女生,恰恰就是音乐学院最不缺的。
三两本名陶娜娜,她总觉得这个名字老土得厉害,还不如自己的小名三两,纵然土,也土得有境界。阿介是三两的男朋友,热恋期的两个人却并不怎么单独行动,凡事都要叫上何水元一起。
何水元懒得动的时候便问:“到底是你俩谈恋爱还是咱们三个谈恋爱?”
三两大大咧咧地搂过她的肩膀,“走吧,姐们儿,你俩我一个都离不了,成全我的齐人之福吧!”于是便一同去暴舔冰激凌。
现在是大四的春天,沙尘笼罩了这个城市。即将毕业的同学们或考研或找工作,凄凄惶惶作鸟兽散,他们三个却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在音乐界颇有影响的阿介的老爸,早为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铺好了地毯,等着他们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而何水元,刚刚接到了加州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过了春天和夏天,就要越洋跨海,去那个培养了蒂姆·伯顿和索菲亚·科波拉的学府继续深造了。
这是她在十六岁那年就暗暗为自己策划好的,二十二岁时终于实现了。这个看似清淡的女子,对自己的人生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掌控能力,比如,她在帅哥成群才子如云的浪漫音乐学院求学四年,居然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不过,或许林默算一个吧。
有时候,亲密如三两,也看不透她。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就是因为三两从来没有试图去看透她,她们才能如此亲密。
2
爱乐琴行。这个城市的琴行几乎有三分之一都挂着这个令人对创造力感到遗憾的名字。其中的一家在一条不太起眼的小街里,何水元正在里面为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调音,这架琴马上将被眼前这个油头粉面的中老年买走,送给偎依在他身边的那位年龄足以做他女儿的妖娆女子。
女子等得不耐,踩着精致的高跟鞋去了洗手间,只留下落地玻璃窗边,何水元在键盘上细致地逐一试音。
阳光洒进,何水元手指精致,在错落的黑白之间跳跃。她乏善可陈的长直发经过光线,有淡淡诱人的棕色泛出。冷不防就觉得有粗粗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那个钢琴买主已经将身子贴了过来。
“小姐,你的眼睛很美,气质也很棒,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认识你?”中老年拿腔拿调的声音随即在她耳畔响起。
何水元脊背笔直,身体一动不动。回应那男人的是琴声继续叮咚作响。
买主干咳两声掩饰尴尬。看妖娆女子还没回来,又继续抒发道:“其实我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你了,你的气质纯洁得就如同一滴水,你的名字中也恰好有一个水字……”他的目光盯着何水元胸前的工作证。
何水元虽然没有回头,但那目光已经笼罩得她无处躲闪。她本能地厌恶,想伸手遮掩,却又觉得太过失态。男人俯下身来,气息也渐渐近了。
“姐姐,你在跟这位爷爷聊什么呢?”一个轻轻的男声忽然闯入,带着点变声期的涩味。一个穿浅灰色毛衣的男孩忽然站在他俩中间,隔断了那目光。
男孩大概十五六岁,脸型清秀,还没有脱去孩子的轮廓,他冲着何水元偷偷眨眨眼,嘴角浮起一丝促狭。
何水元赶忙说:“没聊什么,这位伯伯准备买下这架钢琴。”她特地把爷爷这个过于夸张的称呼改为伯伯,但是“伯伯”的脸色还是像刚刚吞了十只苍蝇一样难看。
那是何水元第一次见到尘尘,却不是尘尘第一次见到何水元。
妖娆女子盥洗归来,正准备欣喜地把挑好的钢琴拉走,却被“伯伯”铁青着脸一把拉了出去。她嘴里一迭声地叫着:“怎么了怎么了,不是挑好了吗?”琴行的老板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顾客怎么忽然就变了卦。
“何水元!是不是你说了什么得罪客人的话?”老板问着还在迷糊的何水元。
“阿姨,”男孩又站在了老板面前,“这架钢琴我买了,而且我要跟这个姐姐学钢琴。”他很严肃,一点儿不像说笑。
老板正在错愕,男孩接着说:“我叫李允尘,对面那家眼科医院是我爸爸开的。”
接着他回过头面对何水元,“姐姐,很高兴认识你,以后你就叫我尘尘吧。”他清清澈澈地站在那里伸出手,笑笑的,眼睛弯弯。
无法拒绝,何水元握住了他的手。其实她对跟异性的接触,一向很谨慎的。虽然尘尘还没有长大到足以称其为异性。
3
“他真的叫爷爷啊?”三两正吃得腮帮鼓鼓,憋不住就要放声大笑。何水元连忙护住自己的饭碗,示意她忍住。
“这小孩有意思。”三两勉强忍住的大笑化作不停的赞叹。
阿介却说:“何水元你把琴行的兼职辞了吧,在家待着比较好,不然招惹完老的招惹小的,多让人不放心呀。”
三两猛给他一肘,“吃你的吧,什么思想,十几岁的小屁孩而已,你都快比他大一倍了。”
奔三的阿介备受打击,埋头吃饭。何水元一边喝粥一边想,其实尘尘还蛮像个小男子汉,怎么说也连续解救了她两次呢。想着想着她就笑出声来。
她正在笑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对面坐下。
三两头都没抬就说:“你还不死心呀?林默,都三个月了,我愣没见人家何水元正眼看过你一回。”
身影说:“饭没堵上你的嘴呀?损了我三个月你也不觉得累呀?”
阿介说:“林默,你被损了三个月还勇往直前,你不觉得累呀?”
何水元搁下筷子,抽出餐纸擦嘴,果真没有正眼去看。
三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吃饭了,一起看着一言不发的何水元。何水元擦过嘴,站起身来,低低说:“林默,别再来找我了。”
声乐系的林默,倜傥无比。大三快结束的时候他主演了一部小有影响的小型音乐剧,名噪一时。倒追他的美女不计其数,而他却偏偏选择了那部音乐剧的作曲者,也就是清淡到有些贫乏的何水元。
何水元没能抵挡住林默浓墨重彩的追求,虽然三两极力反对,但她还是挽起了林默的胳膊,他们招摇地穿行在校园,抖落一片片的叹息。
可是这段爱情还没有真正绽放,就已经开始枯萎了。
何水元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为什么忽然单方面截断了与林默的联系,包括三两。而三两只顾着为她的这一决定拍手叫好,喝酒庆祝,却也从来没有问起过原因,仿佛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那晚,三两喝得七荤八素,拍着她的肩膀吼道:“何水元,甩掉林默是你最英明的决定!比上高中的时候替我向老师撒谎还英明!”
阿介小心翼翼地扶着三两,“少喝点儿少喝点儿。”三两抡着胳膊把他甩到一边,“大妈,你少管闲事,一边晾着去!”
何水元静静地坐在一侧看着俩人。那些辛辣的液体并没有灌进她的肠胃,而是顺着眼睛,又缓缓地流了出来。
4
尘尘每天下午的四点到五点之间到琴行学琴。他总是穿很低调的衣服,笑容乖巧干净,浑然不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们的作派。
春天灰蒙蒙的下午,被尘尘的笑容擦亮。他手指虽纤长,力量却很弱,总是敲不响固执的琴键。何水元笑着,教他把手指想象成柔软的小锤子,要有情感的力度。尘尘理解不了怎么让锤子去柔软,只好憋着劲砸出简单的练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