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少女

我正趴在桌子上算一道看上去很复杂的物理题目时,陆安棉站在窗户外面一直敲我的玻璃,我依然泰然自若地把答案做出来。最后她不得不绕一大圈的路,从正门进来拎我的衣领子,“辰筱寂,你没看见我这个大活人啊。”“我妈不让我出去。”我手里依然紧紧地攥着我的笔,去广场看标本展览是星期一开始陆安棉就不断和我提起的话题,周日下午也刚好是妈妈不在的时候,时间错开得刚刚好。“我又不带你乱跑,出去透透气总是好的。”陆安棉耸耸肩说。她不是那种缺伴儿的人,她总是跟我说,一直在屋子里坐着脑袋是会傻掉的。我却没有点头,陆安棉的耐性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她很大嗓门地跟我说:“辰筱寂,你十六岁了哎,你自己能不能拿些主意啊。”我抽过椅子来,固执地做物理题,陆安棉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外面传来木门哐当一声撞上的声音。

我怕妈妈忽然回来发现我竟然没有在家好好温习功课,而是跑出去看广场上那些展览出来的标本,她会气得发疯。她那样神经质般的神经衰弱,我很早的时候就领教过。十岁的时候,因为和陆安棉在小山上捉虫子,其实我不过扮演了拎袋子的角色,回家的时候天才刚刚要黑,但我一早要参加的钢琴课时间却早早地过了。她发疯似的到处找我,看到我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她面前,巴掌就毫不犹豫地落在我的身上,然后她号啕大哭起来,坐在门口谁拉也不肯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邻居们全都围过来,我站在人群中间,无措地看着她,心里内疚得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逃过任何的课,不管我多么的不情愿,只要想起她那样的哭号,我都能认认真真地听完。

但是我忽然解不下去题,外面似乎要下雨,屋子里变得很闷,我放下笔,推开门出去。

这只是一次森林昆虫的标本展览,主要目的是环境保护的宣传,所以广场上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些穿着校服的学生,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各个展板前面,陆安棉站在前面一眼就看到我,小跑到我的身边,“我知道你会出来的。”说话的时候还一脸认真的样子。她交了新朋友,拉过来介绍给我,是这次活动的主要策划人,也是我们校的,只是比我们高一级,他微笑着伸过手来说:“柏径延。”眉眼亮亮的,像陆安棉一样充满了活力。我说,我是辰筱寂。然后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本来就是不太擅长交流的人。倒是陆安棉和他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在作展板介绍的时候,陆安棉也会在一旁帮忙,我只是一个展板一个展板地认真观赏。听说这些都是柏径延的社团做的,我打击陆安棉说,“看吧,这才叫热爱自然科学,你那多小儿科啊。”陆安棉也不生气,只是笑,笑得两颊红红的。但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陆安棉,还是柏径延呢?

还没散场,我就打算走了,柏径延说,“嗨,一会儿我们去吃东西,你不如也一起来吧。”我说不了我要赶快回家。柏径延再留,陆安棉就笑了一下说:“你就别难为她了。让她早早回家吧。”然后她看着我,翘着嘴角笑了一下。

虽然一直急急忙忙地赶时间,到家的时候还是晚了一些,我刚在桌子前坐正,妈妈就开门回来了。我抓起一支笔,装作冥思苦想状,她瞟了我一眼,换衣服去厨房做饭。我刚舒出一口气,她忽然又拿着铲子从厨房出来,说:“我今天看到你们班主任了,明天报文理的志愿,我跟你们老师给你报好了。”我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脑袋里却忽然有什么东西凝固住,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不让悲伤外露。我看着摊在面前的物理习题,心里冒出一种想要把它撕碎的冲动。

整个下午,陆安棉一直在翻看一个厚厚的本子,连黑板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她除了上课睡觉就没这么专注地干过一件事儿。“你没发烧吧?”我捅捅她的胳膊借以引起她的注意,她一脸红扑扑地看着我说:“柏径延好有才。”她从来没这么赞美过一个人,在她陆安棉的世界里,她永远自信到极度自恋的地步,嚣张倔强无法无天,但她现在的白痴样子就跟那些在篮球场上看帅哥的花痴女生没有多大的区别。“十六年啊,我总算遇见一个志同道合的知己了。”她忽然大吼一声,整个教室的人都纷纷侧目,我抓起一旁的书砸在她脑袋上,“神经啊你。”

但这一下根本没有影响到我们陆安棉小姐的热情,她马上加入了柏径延组织的环保社团,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个环保和陆安棉的虫子有什么直接而必然的联系。说实话,那天的展板我也实在是看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过人家本意是好的,这一点也是要得到肯定和欣赏的。我跟陆安棉说这些的时候,她撇撇嘴说:“辰筱寂您的高智商是解题用的,像我们这种感性的东西你是理解不了了。”说完还仰天一声长叹,说:“人的区别咋能够这么大呢?”我气得跺脚,“陆安棉,你这叫盲目崇拜,你知不知道?”柏径延来我们教室找陆安棉的时候,我横竖看他不顺眼,虽然人长得挺精神,还算有些思想,但是他的出现把我的“偶像”陆安棉变得俗不可耐,我越看那柏径延越觉得他像个彻底的大坏蛋。所以每次我都拼命做题不抬头看他们。柏径延偶尔不识相地说:“筱寂还真是刻苦啊。”我不理他,场面尴尬的时候,陆安棉特自然地接下句,“她把她自己当小霸王学习机呢。”这话让柏径延忍俊不禁。我却在下面拿脚踹陆安棉。

“辰筱寂。”陆安棉趴在桌子上懒懒地叫我的名字。我把头从习题堆里冒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嗯?”

“大考成绩单。”她丢过来一张薄薄的纸片,我的名字在上面用红笔圈了出来,二百六十七名。考试从来不出年级前三名,不管读什么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陆安棉知道,这是辰筱寂一贯的风格。

“你把知识都吃到肚子里了?”陆安棉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你不怕你妈会发疯吗?”我找不到回答的话,就把头埋在习题堆里不说一句话。陆安棉一直拽我的袖子拼命地摇我,“辰筱寂。辰筱寂。辰筱寂。”一声声变得越来越遥远和空洞,像是我碰触不到的声音,在空谷中一遍遍地回响,我想努力地抓牢一些什么,却两手空空的没有力气。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没人告诉我我究竟怎么了。妈妈守在床边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她跟我说,低血糖而已,所以才会忽然昏倒。我转头看见陆安棉的脸贴着病房的玻璃窗子,用口型向我问好。我说:“妈,我好累啊。”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了一样,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那张大考成绩单被贴到胡同的公告栏里,我出院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它。从小时候,只要我犯错,妈妈就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她要让整个大院的人都看到我是多么不乖的孩子,让我有些羞耻心。妈妈说,“这一次你的成绩是进不了理科实验班的。幸好和年级主任有些交情,这样的错误不要再犯第二次。”我在公告栏前停下脚步,那张纸翘起了一角,被风吹出细碎的声响,就像我一直波澜不惊的心,被什么东西吹出了小小的褶皱。

我们班是唯一被拆开的班级,因为要安排做文科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留了下来,当然这其中少不了陆安棉。看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懒散地说:“像我这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才不会选择那么枯燥的理科呢!”很多年来,尚高的趋势都是理科强文科弱,只有那些不学无术不想上大学的人才会选择文科班混日子,但是天知道我有多么想加入他们,多么想留在这个教室里。不管它在大家的传言中有多么的劣质和不堪。

那些东西我一直收拾了很久,直到上课铃都响了,我还在慢吞吞地整理那些为数不多的书本。后来我索性留下来听了文科班的第一堂课,无非又是自我介绍,因为文科班新来了很多的同学,这是一个重组集体了。陆安棉上台的时候,介绍很简短,但是绝对不会忘了她的个人爱好,她说:“大家好,我叫陆安棉,热爱自然科学。”眼前忽然浮现一个很小的女孩儿,穿着一身帅气的迷彩服,扎一个长长的马尾辫,站在教室前面声音稚嫩地说:“大家好,我叫陆安棉,热爱自然科学。”是小学一年级的她,那时候,不只是我,很多同学都搞不清楚她的自然科学是什么东西,以为是像科学家一样伟大的职业,于是小朋友们都狂热地崇拜着酷酷的陆安棉。那一幕让我的思绪飘到那么遥远的从前,有时候我多希望时光倒流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选择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我没有哆啦A梦,坐不上时光机器,我只能为自己深深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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