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少女
陆安棉从讲台上跑下来,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说:“其实你也不想走,对吗?”我点头又摇头,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陆安棉继续说:“只要你想做自己,什么时候都不晚,你知道吗?”
在不同楼层的两个教室里,我开始很少看见陆安棉,这个理科实验班里,有更多比我还疯狂的人,他们疯狂地学习,戴厚厚的眼镜,除了拼命地研究习题,顶多再关注一下时事政治。没有课堂上的惊声尖叫,没有陆安棉那些瞪大眼睛的虫子,也没有趴在我身边无所顾忌睡觉的陆安棉,生活中唯一的一点儿调剂都消失殆尽。
难得放学的时间早了些,我拎着书包在文科一班的教室外面等陆安棉,可是直到教室的人都走光了,我也没有看到她。但是当我推着车子从学校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却一眼看见她和柏径延并肩从办公楼里出来,她看到我,还是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招呼我,但我只是垂着眼睛,淡淡地和她打招呼,至于紧跟上来的柏径延,则完全视为空气。她说:“筱寂,我今天有事儿,不和你一起回家了。”我说哦,推着车子便要离开。陆安棉又拽我的车子后座,问我:“辰筱寂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我说,“没有,面无表情是我的经典表情,难道你忘记了吗?”我没说我在教室外面等了她那么久,也没说我不想在实验班继续待下去,想听听她的意见。
那天晚上,我一直开着房间的灯,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她,直到十点多妈妈才从外面回来,一脸掩饰不住的欣喜样子,那一瞬间我啪的一声关掉台灯,跟她说我困了,要睡觉了。
这个学期,学校有两个特大的新闻,第一是陆安棉和我们学校数得上号的“王子”柏径延恋爱了,第二是在学校严打早恋的时候他们在教学楼下接吻被政教处抓到了。这让很多讨厌陆安棉的女生变得幸灾乐祸起来。就连实验班这些不理世事的天之骄子们也对这件事发表些议论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件事,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陆安棉竟然开始遥远了。
我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那张大字报,学校给了他们严重警告的处分,我跑到教室找陆安棉,她已经一天没有来上课了。她的桌子还是像从前那样的乱七八糟,桌斗里的小罐子里的一只瓢虫,还在不安分地爬来爬去。我打开罐子,把它倒出来,它在窗台上抖了抖翅膀,却根本就没有飞起来,一直努力了很久,才终于离开那一片小小的天地飞向更广阔的地方。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这只瓢虫,被禁锢了太久太久,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是可以飞翔的。
陆安棉被关在家里面壁,她暴脾气的爸爸骂她的声音整个大院都能听见。妈妈一边打毛线,一边教育我,“看吧,不规矩的女孩子总是要出事儿的。”接吻算不得什么严重的事儿,大人们为什么总是喜欢这样大惊小怪,真正的大事儿发生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后悔了。“妈,别说这事儿了行不行?”我把碗重重地撂在桌子上,脸上开始发起烧来。“我说她你急什么急?”她被我忽然的大声吓了一跳。“陆安棉不是你想的那样。”很久以来,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自己想说很久的话。妈妈从来就不喜欢陆安棉,她淘气不听话像男孩子一样在小山上跑来跑去。她不让我和陆安棉玩,如果陆安棉犯一些小错,她都会拿来在我耳边一遍遍说,借以提醒我不要犯相同的错误,她怎么会知道,如果没有陆安棉,我枯燥的学习生活怎么会变得有滋有味,怎么会一直勇敢地走到现在,虽然我知道自己足够的懦弱了,不然十一岁的我不会把刀子搁在自己的手腕上,那只是一次小小的钢琴比赛,因为表演的失误,我在决胜冠军的时候被淘汰下来,而最后取得冠军的比我小两岁的男孩正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发了火,骂我没用骂我丢她的脸,骂得小小的我一点儿自尊都没有了。从七岁开始,我就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不停地战胜那个男孩,那个我从来没有叫过弟弟的弟弟。妈妈要让我比他优秀一百倍一千倍,让爸爸知道,他当初是多么的没有眼光。我胆战心惊,疲惫不堪。那时候,我就想到了死。刀子刚刚要搁下的时候,陆安棉上厕所看到了蹲在台阶上的我,她问我:“辰筱寂你干什么呢?刀子划在身上可是很疼的。”我别过脸去固执地说:“走开,不要你管。”“神经啊你。”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习惯这样说对方。她要夺过我手中的刀,我不肯,争执中刀子划在她的肩头,有血慢慢地渗出来,我哇哇地哭起来。“没用死了。”陆安棉把刀子丢进垃圾筒里,拿卫生纸把血擦掉,可是血却不停地流下来,最后是到校医那里用纱布缠了好几圈。我一直站在一旁,抽抽搭搭。后来陆安棉送给我一个小瓢虫,作为我的幸运物。
她跟我说,虽然瓢虫很小又飞不高,但是它们可以飞很久,不管多苦多累也能一直坚持到它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跟我说,辰筱寂你也要坚持下去噢。虽然你可能不会飞得特别高,但你可以飞特别久。
她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瓢虫吗,因为我想像它们那样,我要做坚强又坚持的瓢虫少女哦。
那是我听过的关于瓢虫最最动听的故事。
那天晚上夜很深的时候,我听见窗子外传来清晰的叩击声,于是穿着睡衣走到窗前,是陆安棉。我一下子就清醒了,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出去,她背着她的单肩背包,头发没有扎起来而是松松散散地搭在肩头。她看着我特别镇静地说她要走了。“和柏径延吗?”我脱口而出。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继续说:“我来和你道别,如果我过得好我会和你联系的。再见,筱寂。”“神经啊你!”我拽着她的胳膊摇晃她,企图让她变得清醒一些,但是她挣开我的手,转身跑开了,我追出去,拖鞋却将我绊倒了,我光着脚一直追到胡同外面,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那感觉不真实得就像一场梦一样,我光着脚一步一步地走回家,脚掌被石块沙子硌得很疼很疼。我一直在床上坐着,脑海中一遍遍地响着陆安棉说的那些话,我希望她只是小孩子赌气说说而已。虽然我知道那不是陆安棉的性格,但我依然祈祷奇迹出现,陆安棉还在。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院里乱成了一片,陆安棉消失不见了。她的爸爸来我家找我问我昨天晚上有没有见到陆安棉,我还没有说话,妈妈就先开口了,“那么晚了筱寂早就已经睡觉了。”我攥紧了手里的书包带子,抿着嘴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快步地走出大院,赶着搭乘上学的公交车。我去柏径延的教室找他,他也一整天都没有去学校。那么就是说,陆安棉和柏径延私奔了。这想法让我觉得骇然极了。他们还不够十七岁,他们能去哪里呢?我一整天都听不进去课,从书包的夹层里,翻出很久以前陆安棉送给我的那个小小瓢虫,在心里为她祈祷。
两家的家长都找到了学校,陆安棉的爸爸甚至和柏径延的爸爸大打出手,让他还回自己的女儿。“喂,我的儿子也不见了。”对方的家长也心情郁结。这件事在学校造成了极其不好的影响,他们甚至报了警,但是整整一个月,陆安棉和柏径延都没有任何的线索。本来就不是很热闹的大院因为陆安棉的离家出走变得更加冷清和寂寥,我每天匆匆地上学匆匆地放学,心里开始想念陆安棉,但是我找不到可以联系到她的方式。
她的爸爸变得更加的沉默,脸上再也没有出现一个笑脸,我很多次地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大石桌子边儿上抽光一包烟,然后猛烈地咳嗽。周围进进出出的人神色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学校开大会说了这件事情,对那些正在早恋和将要早恋的同学提出了警告,希望大家不要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碴子。我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有女生很嚣张地骂陆安棉贱货,勾搭柏径延跟她私奔。我的火蹭地一声就上来了。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完完全全的爆发出来了。我过去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摁在了洗手间的水池里,周围一片尖叫。放开那个女生的时候,她几乎是涕泪横流了,我被刚被叫到这里的政教处主任领到了办公室。而她生平第一次不是因为被表彰来到学校。“这些学生都疯了吗?”主任看着她一脸无奈地说,“辰筱寂一贯是好孩子的,这点不用您说我也知道,但是她今天的表现确实太过激了。”这件事情学校采取了冷处理的方式,不想在公告栏里多出什么新的内容。那两个爸爸的每日报到已经让主任非常的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