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少女

我一进门,她就冷着脸。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但是目光却根本没有在上面停留。瞄见我头也不抬地说:“辰筱寂,你过来。”我放下书包走过去,一般她用这种声调和我说话绝对没有什么好的事情。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推开我房间的门,我看到我的书架躺在地上,书本乱七八糟地散落了一地,而背面暗藏的小书架同样的暴露无遗,那些书格外刺眼地遗落在一堆书本的最上面。

“你是不是有必要给我解释一下最近你表现这么不正常的原因。”她就像是审问犯人那样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我丢下书包,将地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码好。她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把我的书踢乱。“辰筱寂,你不学习天天看这些闲书吗?你的智慧都用在怎么设计这个破书架上了吗?”我猛地站起来,忽然想要将自己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为什么你总是逼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喜欢奥数,讨厌钢琴,不乐意和那个所谓的弟弟无声地战斗,我后悔我所有的一切都由你安排好,我不想在理科实验班,我有我自己的爱好和特长,我喜爱那些书,那并不是闲书。”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这样多的话,她的脸涨成了酱紫色,“辰,辰筱寂。你的翅膀硬了是不是?”她蹲下身子来,把我的那些书抱起来向门外走,“妈,你把书给我。”我过去拦她,但是她的力气大过我,一只胳膊就能挡住我,她把书都丢在了门外的垃圾筒里,然后转身回屋,我过去捡,她不拦了,但是没过多会儿她就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火柴,一把拽开垃圾筒边上的我,然后将一根划燃的火柴丢进去,火在一瞬间就燃起来了。她抱着我不让我动,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积攒了那么久的图书在大火里化为了灰烬,慢慢地放弃了自己的挣扎。当大火熄灭的时候,我挣开她的手,慢慢地转过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和她说:“我,恨,你。”那时候我的心就像我的手一样冰凉冰凉。

柏径延在星期一的时候回到了学校,但是陆安棉没和他一起。我站在高二理科班的教室门口靠着门框叫他:“柏径延,你出来。”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站在讲台上和他们班主任说话。我继续说:“柏径延,我叫你出来。”整个教室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班主任也停下了交谈,转头诧异地看着我。但是他依然没有要挪动一步的意思。我踹开门走到讲台下面,把他拽到教室外面。“陆安棉呢?”我的脚步还没有停下就开口问道。他挣开我的手避开我的目光,声音小小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们在一起的我不问你问谁?”我的脾气似乎越来越暴躁。“她不肯回来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下呢?”我的泪水刷的一下流了下来。“她那么倔我怎么管得了她,她那么疯狂!”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错都是陆安棉的,而他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那样。“混蛋。你还有没有一点儿责任感。”我狠狠地甩给他一个巴掌。他摸摸自己的脸,转身走回教室,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我无声地蹲下来抱紧了自己。

陆安棉你到底在哪儿呢,你现在还好吗?

放学的时候,我依然拎着书包在文科班的教室外面等着她,虽然我知道她是不会从这个教室里走出来,出其不意地在身后给我一掌,或者丢给我一个装着虫子的塑料袋,然后一个人咯咯地笑起来。当教室的人都走净的时候,我靠着墙壁慢慢地蹲了下来,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那个坚持地想像瓢虫一样坚持很久的陆安棉,你现在在哪儿呢,你是不是坚持错了的方向呢?

陆安棉的爸爸在学校外面劫住了柏径延,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很多人将他们围在圆圈的中间,我看到柏径延慢慢地蹲下身子,直到学校的领导赶来人群散开,柏径延已经躺在了地上,而陆安棉的爸爸满脸都是泪水,他最后一拳重重地打在硬硬的地面上,血马上流出来。

那一天,是陆安棉离开的第三十五天。我在日历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

我已经快一个礼拜没有和妈妈讲话,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的小心翼翼起来,很多次,她企图跟我交谈的时候,我就转身离开或者假装没有听到,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强烈抗议。我从来没有用这种直接的方式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似乎也从来没有表达过,不管她作什么决定,我总是一味地服从。我终于开始讨厌那样懦弱的自己,在陆安棉不在的日子里,每一天,我都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更加勇敢和真实。

接到陆安棉打来的电话完全算得上是一个奇迹,我正无力地趴在教室的桌子上,从前班级的一个女生忽然跑到教室里找我,她把她的手机递到我的耳边,“有人要和你说话。”是陆安棉!那样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疲惫不堪,她说:“筱寂,我有麻烦,你快带钱来找我。”“你要多少?”“五百。五百就够了。”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似乎有气无力了。最后她告诉我一个地方,搭乘公交车的话,辗转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说:“陆安棉你等着我,我现在立刻就过去。你一定要等着我。”

我回到座位上,抄起书包就跑出去,我的钱包里只有两百块钱,我得回家拿钱。是上午九点钟,她不在家,我把屋子翻得乱七八糟只找出了二百六十块钱。坐在床上数钱的时候一眼瞥见书架顶端的存钱罐,是一个大瓢虫的瓷罐,没有口投进去的钱是拿不出来的,只有将它砸碎。我登着桌子把它拿下来,用力地砸到地上,硬币稀里哗啦地滚落了一地,阳光照进来,晃出奇妙的光来。我跳下去,跪在地板上将这些硬币一把一把地装进书包里。坐上公交车的时候,我一直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书包,生怕会被小偷拿了去。没有座位了,我生生地站了两个多小时,双腿麻木得快要没有感觉了。紧急刹车的时候,会像小飞人一样冲出去老远。

在一个很简陋的小旅店里我看到了陆安棉,她的头发还是那样松松散散地搭在肩膀上,脸色苍白。我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慢慢的走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拥入怀。本来就不干净的床单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渍,包括她穿的白色睡裤上也都是鲜血。我一遍遍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她拽过被单盖着自己单薄的身体,把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圈,她说:“筱寂,我好疼,好疼啊。”“我们去医院,去医院。”她推开我伸过去的手说:“我不去。不能去。筱寂,给我水,我好渴啊。”我慌慌张张地满屋子找热水,因为紧张手一抖水杯掉在地上,热水洒在我的脚上,顺着鞋的缝隙流进鞋里烫在我的脚上。我忍着痛又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只喝了小小的一口,大滴大滴的汗从她的额头滑落。我拽她起来,要背起她,她用力地推开我,一个趔趄我摔倒在床下,忍着泪从地上爬起来,固执地还要背起她。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血色,我开始哭起来,“走啊,陆安棉。你到底要怎样啊?”她终于肯趴在我的背上,她变得那么瘦弱,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重量。

走到一半的时候,陆安棉趴在我耳边幽幽地说:“年少的爱究竟几分真又几分假呢?”我只是一直地跑,没有喘息的时间。我能感觉到陆安棉慢慢柔顺的呼吸声,她说:“筱寂,我好像不太疼了。你别着急啊。”她问我,“筱寂,在你心里我还是坚强坚持的瓢虫少女吗?”我说:“是,你一直都是。”说话的时候,我的泪一直不停地流下来。心里有个地方慢慢变得越来越空。陆安棉搭在我肩上的手慢慢地没有了力气。

我背着她冲进医院的急诊室的时候,把那里唯一的医生吓了一跳,他叫我把陆安棉放在那个硬邦邦的床上,一路上,陆安棉一直在出血,染红了我的半条裤子,手上也变得黏糊糊的,她脸上有着浅浅的笑意。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说:“筱寂,你别着急了,我一点点儿都不疼了。”

过了很久医生才出来,背过身子跟我说:“通知她家里人吧。”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明白他的意思,或者只是我不想让自己明白他的意思。我拽着他的袖子一直说:“医生你救救她,救救她啊!她才十六岁!!”医生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进去看陆安棉,她一直那样苍白地看着我笑。我擦干自己的泪水努力地微笑起来。“我快不行了。”她轻轻地说。“别瞎说,你会好的。我们还要一起逮瓢虫做标本。别忘了你是坚强又坚持的瓢虫少女啊。”我小声地安慰她,转头偷偷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却让手上的血把脸越擦越花。陆安棉看着我笑,“你看你,好脏哦。”她抬起手臂慢慢伸向我的脸颊,要帮我擦掉花掉的一片,指尖刚刚接触到我的皮肤,就慢慢地垂了下去。我蹲在床边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直到有护士进来,看到死去的陆安棉,她口气冷冷地叫我打电话叫大人来,然后用白布盖上了陆安棉的脸。“走开啊。”我用力地推她,拼命地把她推到门外,然后重重地锁上门。一个上一秒钟还在微笑着和我说话的人,下一秒就任我怎样呼喊也不会再回答我的话了。陆安棉的身子慢慢地变凉了,我拼命地搓她的胳膊叫她变得热起来,我哭不出声音来,我不相信一直坚强勇敢倔强的陆安棉就这样再也不在我的身边了。陆安棉你不是说你是坚强又坚持的瓢虫少女吗,这才哪儿到哪儿,你怎么说不玩就不玩了,你快点儿给我醒过来!你听见没有?但是她再也不会和我说一句话了。

颤抖着拨出那个电话号码的时候,我慢慢地闭上眼睛,这一切不真实得好像一场梦,我多希望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就算我还是那个懦弱的我,至少陆安棉还可以是那样生龙活虎的陆安棉。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什么话也没说,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是我整个十六岁最黑暗的岁月。十六岁的陆安棉因为堕胎大出血死在了医院的急诊室里。她爸爸在一个深夜翻墙去医院,把当时正在医院治疗的柏径延砍死,据说是他自己报的警,警察赶到的时候,他的脸上身上还都是鲜血。他被判了死刑,执行枪决的时候,我穿着陆安棉的衣服去看他,我和陆安棉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胖瘦,只要把头发披散下来,从远处看,几乎相差无几。远远地扒着铁栅栏我朝他挥手,叫他爸爸,和他说再见。而这个男人在枪决的前一刻放声大哭起来。枪响的那一刻,我的灵魂似乎也被枪决了。它飘飘地找不到安全的归宿。

陆安棉的妈妈搬离了大院,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她家里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我翻窗户进去找陆安棉留下的那些瓢虫,给它们在后山上挖了一个坟墓还立了墓碑。我跟陆安棉保证,即使没有了她的保护,我也要变得坚强。

这件事情在学校里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妈妈给我转了学校,并且答应我选择自己喜爱的文科,和那个所谓的弟弟的战斗,也就到此为止了。妈妈说,她要珍惜眼前的幸福了,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也许所有的美好就戛然而止了。我们所经历的这些,让她开始怕了,命运这不停波动的东西,让她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不管用什么方式,我终于选择了自己想要选择的东西。从今以后,我会一直坚定地在我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勇敢地走下去。

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告诉陆安棉,关于瓢虫的另一个故事:那只被禁锢了太久的瓢虫,它只是暂时忘记了飞行,但最终还是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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