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巴塞罗那
两三点钟的太阳升上头顶的时候,我也学着塞罗那样,睁大双眼,看着耀眼的光线,静静地流眼泪。强烈的刺痛感让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从遥远的北京传来,一瞬间,我们合二为一。
我上高中的那几年,塞罗只回来过两次,而我忙于学业,高一寒假只见了一面,谈话时间不过三分钟。后来,他母亲说,塞罗忙着申请去西班牙,一时半会回不来。估计我高考完,塞罗基本尘埃落定。
六月初,我就已经结束了高考,每天写诗,用眼睛看太阳,等待着我爱的男子徐徐归来。直到我生日快过完的时候,才响起塞罗的敲门声。我穿上花布棉睡衣,露着漂亮的锁骨发疯一般跑出去,大声喊着:“塞罗!”
眼前的男子已经成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带着他独特的诗意般的气息向我走来,头发古铜色,刘海轻而易举地遮住眼睛。我的视力已经很差,迎着风还会流眼泪,看不清他的表情。
“姑娘,好久不见。”他低下头,嘴角弧度清晰,我由衷地笑了。
“走,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拉起我不由分说要带我走,我没有换衣服,身上还是那件有小兔子图案的花睡衣。
塞罗带我去的地方是师大的体育场。现在是暑假,校园里空无一人。我们一直爬到最高的看台上,朝下看去,楼梯被掩埋在视线里,只有圆圆的跑道一圈一圈循环往复。他开始变得安静和沉默,抬起眼睛,望着太阳思考。现在的我,面对夏天中午如此灼热的光线,也敢勇敢地迎上去。只不过,我还是无法不流泪。
眼泪一滴一滴,然后一道一道流下来,我全身燥热,大汗淋漓。
“我现在也有这种感觉了:太阳并不强烈的时候我还是感觉自己被曝晒,皮肤滚烫。我明明是穿着衣服的,却好像一点阻挡的作用都没有。”
塞罗转过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我,站起来,走到我背后,下巴抵在我肩上,用手捂着我的眼睛。
“别去看那太阳,姑娘,不要这样,你不是这样的。”
“那我该是怎么样呢?没有该与不该。你知道吗?我的视力已经变得很差很差,白天的时候我看不清街上迎面走来的人的表情,晚上的时候我看不见台阶。我已经无法辨认人的面孔有什么区别,小野猫的毛发有没有褶皱。还有,你的瞳孔是偏褐还是发黑,你的眉毛是刀锋状还是自然的弯曲。我都分不清楚。”
“为什么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戴上眼镜,清晰而明媚地生活吧。”
“不是折磨!你扬起脸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太阳的存在了吗?感觉不到那种摄人心魄的威力了吗?哼,眼镜是多么丑陋。为什么要强加一个额外的器具来支配自己呢?你不也是这样吗?”
塞罗缓缓起身,别过脸不去看我。
“你跟我不一样。你是要好好生活,读大学,将来结婚生孩子的。享受爱情,享受生命。这才是你!”
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我更加无法看清眼前的影像。他的背影应该是坚定的,却在我的瞳孔里变得臃肿和肥大。
“怎么就不一样了?怎么就不一样!我每天看太阳读诗,我知道聂鲁达知道海涅,现在,我已经很喜欢诗了。还有什么不一样?塞罗,我们注定是要走同一条路的。”对着他的背影,我发疯一般地大喊。
“我早就说过你不要勉强自己。这根本就不是你!你读再多的诗,写再多的词,只能装潢外表,修炼气质。你能理解自由吗?你能受得了孤独吗?诗,有太多的爱好可以选择,你何必那么较真呢?”
塞罗走向我,又重新变得高大起来。
“诗,从这高高的看台上看下去,你可以看到什么?”
“自由。”
“别骗我了,你看到的只是红色的跑道!自由?你告诉我什么是自由?有太多的人以艺术家的身份来标榜自己,大谈着自由,高喝着解放。谁真的可以为之牺牲?那些设计房子的,画画的,写诗的都是他妈的打着艺术的旗号来赚取功利。诗,你不要这样。”
“滚你妈的功利!你有什么资格来给我说教!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爱好、兴趣和功利。那是爱情!爱情你懂吗?就是你闭上眼睛他还在,你盲目或者聋哑,他的脸,他的每一寸肌肤,他的每一个语调你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起。他是你的信仰,你的全部。不止是你用来挂在墙上顶礼膜拜的,更是融入你的每一次心跳和呼吸。”他的误解让我愤怒,我只有大喊才可以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你还不明白吗?塞罗,我爱你。我尝试写诗,甚至勉强自己学理科。喏,这次我报了建筑设计,虽然不是清华,可是还在北京。这样做,我就觉得离爱情的距离越来越近,离你越来越近。”
太阳已经落山了,可是眼泪还是不由我控制,哗啦哗啦,一直流,一直流。
塞罗走近我,抬起我的下巴,认认真真地帮我擦干眼泪,好像医生一般剥掉我附在角膜上的障碍。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他刀锋一般的眉毛,浓密而平直的睫毛,还有黝黑却富有光泽的皮肤,厚实的嘴唇。我盯着他的脸,他只要走出几步,那么这一切又将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你是那么好的姑娘,可是我还是无法爱你。”
“为什么?我们会变得一样的,终有一天,我会站在你旁边的。”
“呵呵,问题不在这。知道吗?我不需要爱情,我的爱人就是诗,是建筑。它们值得我耗费所有。我记得我说过,我要创办一本叫诗社的刊物,刊登所有描述自由那样崇高、甚至吃喝拉撒那样凡俗的诗歌,没有好坏,只有属于或者不属于。然后带着我的自由在巴塞罗那生活,设计出像圣家族教堂那样的房子。它们是我心的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没有它们,我将无法苟存。”
“那个姑娘呢,我打电话过去时在你身边的那个,不是爱情吗?为什么你可以爱她不能爱我?”
“你真是个小姑娘。”塞罗又离开我,向远处走去,氤氲成我看不清的一片。
“我只是不需要爱情,并不是不需要人陪。它们分离着存在,没有影响。”
“我也可以陪你!”我跑过去从后面抱着他。我有预感,一松手便是永诀。
他的身体慢慢僵硬了,我清晰地摸到他肋骨的形状、甚至还有胳膊上血液流过的一起一伏。心脏停跳了,全世界一起寂静,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潮汐的声音,花开的声音,一切的声音。
塞罗最终还是转过身,轻轻地摇头,抚摸我黏糊糊的刘海儿:“你有你的幸福和人生,你应该去陪那个要和你过一辈子的男人。你明白吗?”
“没关系的,只要我爱你就好了。所以,答应我好不好,好不好?”全身被抽离和剥空,我跪在他的脚边。自己好像中暑了,已经没有力气和他争辩,只有哀求,苦苦地哀求。
他蹲下来,轻轻地抱着我:“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男性阳刚的气味,伴随着强有力的心跳,像一层高过一层的海浪轻轻拍打着我。我听见汽笛声,飞机穿过云层巨大的轰鸣声。所有的一切都复活了,曾经让我醉生梦死的句子全部整齐地排列在我的脑海里,一直进入我的口腔,呼之欲出。我的嘴唇像磨砺珍珠的河蚌,一翕一合:
我记得你最后那个秋季的模样,你头戴贝雷帽,心里一片平静,你的眼里跳动着晚霞的火焰
树叶一片片落入你那似水的心田
……
我从前梦见过热烈的爱情,梦见美丽的鬈发、桃金娘和木犀草,梦见甜蜜的嘴唇和辛酸的话语,梦见忧郁之歌的忧郁的曲调
……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我开始语无伦次,诗的起句和结尾、甚至题目和作者我已经记不清楚。只剩下零碎的篇章和文字在我脑海里转呀转呀。我已经顾不上对和错,驴唇不对马嘴,只有徒劳地张着嘴说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