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爱人
和灰灰在公交站分手,她对我摆手喊:“下个星期早些来哦,我做蛋挞给你吃。”
我大声回应:“一定!”
而后诧异,上一次这样大声喊是何时,好似那还是在家乡时的日子吧。
张扬的爱
只是,我失约了。因为张扬住院了,他出了车祸,自己的摩托报废掉,一只腿也险些陪葬,如今正打着石膏悬在支架上行动不便,需要我照顾。
张扬是我男友,他骑一辆红色改装摩托车,招摇过市。他追我时的说辞是可以让我和他一样拉风,他又说,其实喜欢的是我的沉静低调。他自相矛盾我不怪,因爱本就是无厘头的事。可他不知我哪里有低调,我的一切不是最本真表现。若是买得起亮的靴子,烫得起笔直的发,我自然也会去做,问题是,囊中羞涩手头拘谨。
我答应张扬,因为他可以提供我全部学费。只是我对张扬说:“以后不要骑摩托,很聒噪。”
他竟真的不再骑,每天踏单车送我到教室,而后返到他导师那里混时间。他是我同校的师兄,同岁,却已经念研一。他说小学初中跳级跳得太厉害,错过很多好时光,于是乖乖仔长到现在才想起叛逆,做许多看似张扬的事。
你看,这世界聪明优秀的人多如牛毛,像张扬像袁杰甚至像灰灰,都是那样不露声色地才气横溢,我又怎好因一个曾经辉煌却名不副实的状元头衔而骄傲。
张扬的事我没有责怪他,他背着我骑摩托,且喝了许多酒,在深夜飙车时翻进一道沟里,他不能告诉生意场上拼杀的老爸老妈,于是我是全职保姆。
张扬眼睛红红,看到我在吹凉一碗汤,挪了挪身子靠过来:“喻喻,你哭了吗?”
我抬头,冷静的表情一定伤到了他,可他早该知道我是坚硬无情的铁石心肠,有一副薄情人的冰肌寒骨和细长眉眼。我许久不流泪了,何况为自认为不爱的他。我说:“没有,你没有遵守约定,我至多只会为自己感到难过而已。”
张扬别过头,不肯喝我的汤,我轻轻放下碗勺起身要走。从来,我不会乞求别人什么,更不会乞求他接受我对他的好。张扬却拉住我的手腕:“喻喻,别走。”
骨子里他就是乖乖仔,酷不下去。恳求的语气让我拔不动脚,坐回去听他讲故事,他说,有哥们要看他们飙车,远道而来且带了女朋友,不好驳了面子,吃喝一番又做了特技表演才出的事。
“以后不要了,我会担心。”看着张扬那只套着白色石膏的沉重的腿,愧疚不安让我的语气显得真诚而忧伤。
张扬将我的手捏得紧紧,答应得无比诚惶诚恐,像犯了错的小孩。其实我心中自有把握,他哪里是为朋友而飙车,明明是为我赌气。他吃醋,甚至伤心了,才喝了酒违逆我的要求。因为他看到了我和袁杰。
让张扬喝了汤,去护士那里嘱咐再三才回到寝室。那时已经黄昏,开门却看见灰灰。她坐在我床铺下的桌前翻一本张爱玲文集,安静如另一个我。
室友说:“小姑娘等了你一下午。”
灰灰见我回来笑着起身:“喻姐姐我来骚扰你了。”她穿了上次买的抹胸,白蕾丝的花边从绿色低领毛衣里露出来,都是清亮的颜色。
灰灰说她老爸出差,阿姨带着小丫头去“另一个”姥姥家,她就跑来找我,我惊讶她怎么知道我的寝室,她附过来小声说:“老爸在聘你之前查到你们辅导员电话,问过你的详细信息,对你早已知根知底。”
我愣了一刻,原来这种戒备是相互的,谁也不比谁更有安全感,更损失得起。可也忽而明白灰灰第一次见我就表现出的亲昵,她早知我的背景,是同病相怜的感觉缩短彼此的距离吧。
灰灰恳求和我挤一张床,我竟答应。两个细瘦的身体仰躺着,并不觉得挤,灰灰瞪着我粘在头顶的一株干枯野花说:“喻姐姐,我爱上一个人。”
第二天我带灰灰去医院,她看我给张扬打饭,揉腿,絮絮说些话,只静静坐在一边,恬淡不语。走时,她挽过来说:“喻姐姐,你不爱他。”
我惊诧于她的眼明心亮,可却无法应对这样直接的断言,轻轻说:“爱与不爱,怎么说得清。”
谁知就在路上遇见袁杰,一切也就清楚了。袁杰拉我的手将我拽到一边说:“阿丫,离开那小子!”阿丫是我在村子里的小名,我妈这样叫,村头的奶奶这样叫,袁杰也这样叫,可出了村子谁也不能这样叫,这样会将我添上几倍的土气。
我甩了袁杰的手:“你不要叫我,我也不会离开他。”
他追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我肩膀,有痛觉侵袭我的神经,可我仍一把挣开他的怀抱与他对峙。我嚷:“你走,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欠你的已经双倍还清,你还要怎样?!”
他却那样平静:“你不要再骗自己了,我比你更了解你,你撵我走只是不想耽误我。可你也比我更了解我,你该知道我是不会走的。”
他说对了,我们倔强到一处,谁也不肯让步,双方用力拉扯,于是打成一个死结。他不会离开我身边,即便我对他如何冷漠绝情。
灰灰走过来小心地说:“你们慢慢聊,我去转一圈。”然后安静走开。
我说:“阿杰,你既然了解我,何苦让彼此痛苦。”
他的眼里涌上哀伤,那哀伤像家乡的林荫,沿着村头小路一直蜿蜒,树荫的尽头传来阿杰的声音:为你做的任何事都是幸福,怎么能说苦。
我咬紧唇,不敢回想,却还是扼不住镜头闪回。那年夏天高考将至时阿杰找我去山顶温书,那是我们的老地方,我们曾在四季变换的颜色和气味里并肩坐在小小山头俯看村庄。那天阿杰摩挲着我的头发说:“阿丫,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我点头,心里涨满希望,想象山外世界的广阔斑斓,好奇向往拥塞了大脑,以致一时没有去探究阿杰的话。直到高考发榜,我才知,他早已预谋牺牲。
阿杰的名字在我之下,差了五十多分。他一向懦弱的老爹第一次动了粗,用胳膊粗的捶衣棒砸他的背,他不喊不叫,跪在泥土地上含泪说:“我对不起你们,但请相信我一定会有出息。”
那一顿棍棒后阿杰病了两个月,而那两个月里我风光无限地参加区里的表彰会,接受区里颁发给状元的奖学金,在乡亲的称赞里搂紧我妈的肩,看她喜悦的泪在皱纹里纵横。只是,夜里我偷偷站在窗前拼命咬我的下唇,以忍住哭泣,我告诉自己喻维凡是那样坚强刚硬的人,怎能哭泣?!可咬出汪洋的腥甜味道也思索不出对策。
我去找过阿杰,想让他振作起来来年复读,却被他老爹挡在门外,一向待我友善的他盯着我冷冷地说:“满意了吧,这下没人抢你的状元没人抢你的钱!”
他说得对,没人抢了。在大小竞赛和历次模拟中,阿杰一直遥遥领先于我,除了他,我遇不到对手。只是这座村庄里注定只能飞出一只凤凰,我们都贫穷,没有那笔状元奖学金便要父母拼掉老命砸锅卖铁或是出卖尊严等待那些或真心或别有用心的资助人。阿杰看透,他临阵退出把唯一的机会拱手让我,而他老爹和我一样根本不相信他发挥失常的借口,他说这不孝的儿子,没娶媳妇儿就开始向外拐,我供他又有什么用?!
明明,这也是借口,他是供不起,我在小山头上看他坐在自家门前一袋袋地抽着旱烟,然后去把鸡鸡鸭鸭都数了一遍,再接着坐下抽烟。那些烟圈混杂在村庄的炊烟里袅袅腾腾的,不知怎地就像催泪弹一样就让我泪流满面。
还好,没有人看见。我依旧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姑娘。
我走了,离开村子离开我妈离开那座踏满我和阿杰足迹的小山头。走前我在山头的老地方留下话:来年相会,不负君心。
我知道阿杰一定会看到,他也一定会懂我的心意。虽然辗转知道他被志愿里的二本大学录取,而他老爹虽然气愤仍奔走着为他筹钱。
可是,在我大学军训结束后的那个星期阿杰便神奇地出现在我面前,拉我的手,还把几张钱顺在我手心,他说:“阿丫,不要苦了自己,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