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曾在左脸开放
文/半岛璞
肩膀不再收留脸颊
我们并排走在华丽的穹顶下,其实已经靠得很近很近了。近到我们羽绒服的尼龙面料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细细的发被你身上的静电吸了过去,根根分明地停靠在你的肩膀上。我想,这是我最后一丝微弱的信望爱了吧,让我们最后一次在别人的眼里,看起来是亲密而欢喜的样子。但我知道,你右边的那只肩膀,再也收留不了我那低了10厘米的左脸颊了。
真爱,悲伤,你选哪样
那天的云应该把天空擦拭得很亮吧,亮到透出的光都是宝石蓝的。我家篱架上的三角梅把殷红色的花瓣降落到你肩膀上的时候,我正舀着一瓢鸡鸭鸽粪给花追肥。三角梅的绚烂同腐殖肥的腥臭交相辉映,那时我就已经一口咬定,爱情是你教会我的事。
因为你问我:“你种了这么好看的三角梅,知不知道三角梅的花语是什么?”我握着木瓢,半蹲在那里摇了摇头。你说:“三角梅的花语是,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我骤然仰起脸,不相信这热热闹闹的花朵一直饱藏着这番疼痛的心事。
然后你就看见了我的脸,你眼里露出的一丝惊悸就算隔着纷纷扬扬的花雨,依然清晰地映刻在了我那敏感的视网膜上。我用手抚住左边的脸颊,提上木桶转身就闪进了小铁门。
我的左脸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状如一朵嫣红的三角梅。于是纵然生有丹唇皓齿,明眸善睐,但我自小便是“丑八怪”这些称谓的具体所指。但妈妈总是捧起我的脸,温柔而含笑地对我说:“重葛,你爸爸曾在门前种下过一株九重葛(注:九重葛即三角梅)。花开了,你出世了,爸爸却走了。他一定是迷路了。但你脸上开放着爸爸对你的爱,有了这朵爱,他就能再找回来。”
因此,小小的我接纳了这朵爱的记号,因为我要等着爸爸来找我。我童年的伙伴不敢当面嘲笑和欺负我,因为我妈妈是腰里别枪、一脸凶相的警官。但有一天,我发现同龄的女孩子都骄傲地把头发束成青春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脸庞的时候,我却怎么也不能撩开脸颊边的碎发了。因为她们会挽着小男朋友,压低声线朝我故作惊叹:“看那个女孩的脸!”
我容忍它在我脸上狰狞,因为我要等一个人。可是我却在某一天骤然发现,属于我的和不属于我的,我早都已经统统失去了。曾经,它是召回父亲的唯一一丝希望和线索;现在,它只是我脸上一块耻辱而狼狈的标记而已。
我读懂了别人所有的眼神,但当我懂得憎恨脸上这朵扭曲的九重葛时,我已经站在十五岁泥泞的青春里了。它每天都会在镜子里趾高气扬地向我嘲笑:“你不仅被人抛弃了,还要把这份耻辱一生都生动地刻在脸上。”我砸碎了无数面镜子,用竹竿把门前的三角梅噼里啪啦地捣成猩红的雨,但那片卑微的爱啊,在吸饱了腥馊的粪肥后,又欣欣向荣地在15℃的气温里泛滥成灾。
所以,我明白了,真爱都是从放弃与伤害里,兀自生长出来的。
花开荼靡,叶落彼岸
说实话,我从未祈求过神明能让我再遇到缤纷落英里的你。如果神明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情愿像三角梅那样在恬不知耻的悲伤里虚假地繁荣一世。
平日里我除了上学,就是闷声不响地打着各样的零工。发传单,送报纸,大热的暑天我也要戴着一只巨大的口罩。好在这几年先有SARS,后有甲流,大街上戴口罩也不是什么令人侧目的事情了。
中考完的暑假里,我在一家超市里打了一份工。我站在肉类柜台后名正言顺地戴上口罩,给别人割下动物的肌肉或者脂肪组织。我从不嫌弃这份工作的粗鲁与腥臊,我就是这么着魔似的积攒着一张一张的钞票。我要去韩国,找最好的整容医生,要让他手里的手术刀像Photoshop软件一样把那块耻辱丑陋的记号删除得一个像素也不剩。妈妈看着与她日益陌生的我喃喃道:“小葛,妈妈有自己的苦衷,小葛,妈妈真的对不起你……”
我忙到忘了上次和妈妈说话是什么时候,忙到竟没有注意我家那个低矮的平房小院不知哪日已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我靠着那面写着“拆”字的墙,看风儿把三角梅的花瓣吹得纷纷扬扬。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你那句对我来说是爱情启蒙教育的话: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
风吹掉了你肩上的片片花瓣,可要到何时,才能吹掉我脸上的那枚落英呢?
三角梅开到最绚烂的时候,那挤挤挨挨的花朵间会找不到绿叶的影子。所以,繁荣背后,注定有什么东西需要被忘记。
你说上帝多咬了我一口
我和妈妈搬进了一幢单元楼里,我没想到自己竟能和你同住一个小区!而且,这个秋天我还能和你去同一所高中上学。于是我稍微鼓起了一点勇气幻想:有一天我能扬起一张白瓷般的脸,然后在学校的法国梧桐下面和你相遇,然后问一句,嗨,你还好吗?
但我并不常能遇见你,学校里也没有法国梧桐。妈妈工作忙得家都不常回,而我攒的钱甚至还不够去韩国的机票。于是我在学校里把丑陋而卑微的自己狠命地往人群中藏掖,但我还是竖起耳朵听别人谈到了你的姓名你的班级,你的身高体重、星座血型,你喜欢的女孩是什么模样。
你叫周柏原,高二6班。身高178公分,体重65公斤。天蝎座,B型血。被很多人喜欢,喜欢的人不明。每天上学放学,有时候碰巧遇上了,也都默然走在你身后,看你被男生勾着肩膀,看你被女生献着殷勤。于是那天,那天的夕阳真的好好啊,晚霞像打翻的颜料一样泼得天空到处都是,你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你跟我住一个小区是吧,要不一起走?”
那一刻我竟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就看见天裂开了,圣灵仿佛鸽子降下。我朝你跑过去,夕阳里两个长长的影子亲密地依靠在一起。我抬头仰望你那高我10厘米的肩膀,仿佛还能看见当年那些缤纷的落英。我以为我脸上的那朵三角梅可以给你的记忆沉重一击:呀,你就是我曾经在一片三角梅下面遇见过的那个很丑的女孩。没关系,被你说丑我一点儿都没有关系。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说,你脸上的陌生和客气,混着赭色的晚霞,微微疼痛地映射在我的瞳仁上。“我想请你帮个忙行不?”你说。
你明天要和朋友去郊外玩一整天,想让我帮你抄政治和历史作业。我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一个晚上就能抄完。你微微一愣,然后迟疑着说了句本是客套的邀请:“要是这样的话,那明天一起去?”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你被我那小傻样儿竟逗得忍俊不禁,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重葛,九重葛的重葛。你脸上是微微的茫然,然后轻轻念:九重葛,九重葛……
我想,你不知道九重葛就是三角梅的别名,对,就是那样的花,被注脚了“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这么难过的一句花语。
然后我回家后鞋子都没脱,扭开桌上的台灯就开始奋笔疾书。妈妈凌晨两点回来时见我还在写作业,说快去睡觉明天再写吧,我说不行我作业好多不加班加点一定是赶不完的。我翻开你的历史练习册,里面的题你都做得漫不经心,字更是写得龙飞凤舞的。也是,你是理科生,政治历史对你来说就是一种没有必要的负担,虽不用认真对待但还是要完成这些写写抄抄的作业。我好好端详了一下你的笔迹,然后模仿着,在大片大片的空白里填进我颤颤巍巍的字。虽然你说按书后面的答案照抄就好了,可我想全部照抄岂不太明显了,所以我掂量着哪些地方应该故意答得不是太好,留一些些让你的作业显得更完美的小瑕疵。
我就这样写啊写啊,然后第二天一早顶着一对熊猫眼就去找你了。你从我手里接过那两本练习册,然后笑着说那我们这就走吧,再然后你递我一只口罩,说最近甲流盛行,出门还是戴上吧。
我心口微微一痛,但我对自己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能和你去见你的朋友,去郊外玩上一整天我真的太高兴太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