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可有天使
当他的蘑菇头是那么幸福,当他的蘑菇头却又是那么难过。
因为他身畔那个朝他的耳朵细语呢喃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我。
但我决定,我以后再也不会在刘画舟的面前哭了。
我想我一定会变胖。
除了我爱吃甜食以外,还因为我一次次地食言而肥。
这不,我又开始在刘画舟面前掉眼泪。他踢足球摔伤了腿,老师派我们几个班干部来他家探望一下他。我就是小个子学习委员以及数学英语地理化学课代表外加哭鼻子达人的吴安琪呀。
大家都拿出准备好的营养品放在他床头,我拿出那盒蝴蝶标本送给他。他笑,“这个又不能吃。”于是我又从书包里拿出“京八件”里一块还没舍得吃的喜字饼递给他。刘画舟的眼角有点泪,他说:“糕点就一个月保质期,都过期了,傻瓜。”
我留在他家吃了晚饭。他奶奶很喜欢我,还特意为我做了一道酸甜口味的草莓炒活蟹。“你就是那个又聪明又讨喜的小囡呀,我家画舟总是提起你哩。”我把头埋在碗里,却忍不住还是要咯咯地笑。“奶奶,让她好好吃饭,别一个劲儿夸她了。”他拿筷子敲了敲我的碗。
吃完饭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找遥控器时,我从沙发靠垫后面翻出刘画舟的一只臭袜子。
“你吸了一氧化二氮吗?笑这么久……”他红着脸怪我。“笑气就笑气,还一氧化二……”我捧着肚子在沙发上直不起腰。我可以躺在刘画舟家的沙发上大笑,你们可以吗?向微可以吗?
你们都不可以!因为只有我才是小蘑菇头!
于是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我想我真的是太喜欢流泪了,所以视力变得越来越模糊。但我变得不再爱吃糖,因为它很容易引起我的呕吐。我不只是在香樟树下,我在课堂上也能昏昏地睡着。“吴安琪!”老师嗔怪地用教鞭敲了敲我的铅笔盒,“上课要专心!”
我抬起迷蒙的双眼,完全不记得老师刚才都讲了些什么。
我在一次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安琪!”达西大叫了一声,然后抱起昏迷的我朝校门口跑去,“出租车!”
我从雪白的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爸爸妈妈坐在床边沉默,达西在削一只苹果。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妈妈,“姑姑,给。”
是的,安达西是我的表哥。我爸爸姓吴,我妈妈姓安,所以给我取名吴安琪。我跟安达西说好了,我们不在学校公开我俩的表兄妹身份。
我挣扎着爬起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爸爸妈妈,我是不是该回去上课了。”我要掀自己的棉被,妈妈按住我的手,“好孩子,你现在视力不好,要在医院多休息。”
我看见妈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于是我很成熟地叹了口气,“都怪我太爱哭,还有就是躺在床上看书。”爸爸失神地望着床头柜上的一只梨,他是很少有这样的表情的。于是我继续表决心,“我以后再也不贪吃甜品和巧克力了,我知道甜食吃多了会影响视力,还影响智力。”
爸爸握住我的手,把眼泪含在眼眶里,他语气温柔地说:“我的宝贝安琪,你可能是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它已经压迫到了你的视神经。但医生现在还没有完全确诊,所以你不要怕,爸爸妈妈一定会让你健健康康地回学校上学,高高兴兴地拿好多好多第一名,吃全世界最好吃的巧克力。”
“安琪你不用担心刘画舟会超过你,我每天都会来给你辅导功课。”达西背对我,整理着窗台上一束蔚蓝的矢车菊,他轻轻地抖着他的肩膀。
“我不想让刘画舟知道我生病了。”我缩回被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达西后来告诉我的同学们,吴安琪去英国读书了。
“刘画舟挺伤感的,他不相信你会不辞而别。”达西一边给我削着梨,一边讲学校里的事。我已经有了较为严重的视野缺损,我惴惴地伸一只手去摸索那只鲜嫩多汁的梨的位置。“教化学的岳老爷爷是不是很失落呀,再也没有人可以在第一时间配平他黑板上的化学方程式。”我咬着梨咯咯地笑。“对啊,你不知道他现在的口头禅就是,想当初吴安琪怎么怎么样。”我又笑了,可突然我“噗”一声把满嘴的梨还有胃里半消化状的食物全吐在了白色的被单上。达西立刻抓起旁边的呼叫电话,“她刚才又出现喷射性呕吐,嗯,现在呼吸很急促,出现阵发性头痛。”他扶我躺下,抚着我因痛苦而皱起的眉头。
“安琪乖,一会儿就没事了,待会儿哥哥陪你玩填字游戏啊。”他用手轻轻盖着我的眼睛,不让我去看跑进房间的医生护士手里端的针筒和药瓶。
“好像下周医生要给我做开颅切片检查了。我的蘑菇头就要被剃掉了,我终于不再是蘑菇头了。”我在笑,可我的眼泪却打湿了达西的手心。
“你一定是一个因为太爱哭所以才会被上帝贬下凡间的安琪儿。”他揉了揉我的蘑菇头。“这种煽情的话,留着以后给你的女朋友说吧。”我摇了摇头,试图甩掉那只手。
我继续喃喃说:“可能现在上帝很寂寞,他说天堂无安琪儿啦无安琪儿啦,所以吴安琪就要回去了。”
“一点都不好笑!”他抽走他的手,也不管医生给我注射针剂令我的屁股有多疼,他就那么气呼呼地出去了,在医生面前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可我的记忆力和视力真的是越来越坏了!我已经看不清填字游戏的格子,很多单词也不再能想得起来。“镜子,以字母M打头的。”达西对我说。
“M-i-r-o-i-r?”
“笨哪,是m-i-r-r-o-r啊!”
“可我记得就是miroir……”达西拿着书开始给自己扇风。
我摔了手中的笔,“我再也不想玩填字游戏!”
这时爸爸来了,他捡起我扔到门口的笔,“怎么在跟哥哥发脾气?再这样就没有巧克力可以给你吃。”
“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拿两颗糖就能哄住我?”我恨恨地望着他们。突然一阵剧痛从我的天灵盖直穿下来,我的指甲抓破了薄薄的白色床单。爸爸连忙俯下身,抱住因疼痛而浑身抽搐的我,他在大叫医生。这一次的痛比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也许极度的快乐就会带上一点痛苦的面貌,而极度的痛苦,也会有一点快乐的味道。有一块芳香的巧克力在我的身体里化开,苯乙胺在血管里奔跑,我看见一个男生在香樟树林里喊,“小蘑菇头你哪里去了,已经上课了你知不知道……”
“医生刚才给你注射了一针杜冷丁。”爸爸在塞着我的被角。
我揉了揉迷蒙的眼,“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有人叫我回去上课。”
爸爸笑了笑,“你那么聪明,就让他们再多学一阵子,然后再叫你回去吧!”
“可我现在连mirror都会拼错,化学元素周期表也完全想不起来。”我哭了。
爸爸也开始哭,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哭。他哭起来时,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像一只在挤压汁液的柠檬。“切片诊断的结果不太好,我和妈妈准备带你去英国做手术,你外婆已经在那边联系好了医院和医生。”
看来我真的要去英国。
外婆有1/4英格兰血统,她的棕褐色虹膜的基因居然被达西给抢走了。“英国有泰晤士报,这样每天都有新鲜的填字游戏。可惜达西玩不到了。”我朝爸爸一笑。
“达西也去,你舅舅在给他联系英国的学校。他说他得继续给你补习功课,好让你以后能够卫冕冠军。喏,达西回来了。”
爸爸让主治医生叫出去了,达西吹着口哨走了进来。
“我跟同学们道了别。”他用手托着下巴望着床上那个垂着眼皮无精打采的人。
“你都不想知道刘画舟对我说什么了吗?”他歪了歪头。
“刘画舟?”我的惊叫撕扯到脑子里一根敏感的神经,一股细小的电流蹿进我的心口。“我已经记不起来他的样子了。关于他的记忆,总是无休无止的甜食。”化疗已让我没有任何食欲,一听“甜”这个字,都能让我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