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可有天使

达西递给我一张相片,“这是我替你朝刘画舟要的,班上任何女生都没有哦。”我把相片凑到鼻尖,眯起眼睛盯了很久,方才辨清刘画舟清秀的眉毛,眼睛和鼻子。“刘画舟说他很想你,他说他想把整个比利时都买下来,送给爱吃巧克力的小蘑菇头。”

“小蘑菇头早就不是蘑菇头了,而且小蘑菇头现在一点也不喜欢吃巧克力。”我拉过被子,盖住自己那颗光光的头。我在被子里哭了,反正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多哭一次少哭一次都是一样的。

被子外面的世界很沉默。我以为达西走了,于是掀开被角往外看了一眼,但我眼里的世界,只是一片幢幢的人影。

伦敦的医院很宽敞,病床上方还围着一圈颜色温暖的帘子。大鼻子医生凑近听我的心率时,我看见他眼睛的虹膜是湖蓝色的。“Beautiful eyes.”我说。“Thanks, Angel.”他用毛茸茸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达西推着轮椅上的我去楼下的大片草地散步,爸爸妈妈在和医生商议我的手术时间。

“有个红头发的护士姐姐说,这片草地里偶尔会出现刺猬和松鼠。对了,那边的树下还有许多可爱的小蘑菇。”达西说。

那个曾经的小蘑菇头,她是否因为太聪明,所以,浓缩的智力便需要拿浓缩的生命来交换?可我宁愿选择笨得像一朵在香樟树下晒太阳的蘑菇啊。

伦敦难得有今天这般潋滟的阳光,但我的瞳孔对光的调节反应已经出现了障碍。我闭上眼睛,用皮肤去感觉阳光在身上的流淌。“达西,蓝眼睛医生告诉我,我的记忆力在逐渐减退,甚至会完全丧失。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记得刘画舟,也不再记得你怎么办?”

“那我就每天帮你复习,这样,你每天的记忆都是新鲜的,不也挺好的吗?”

“嗯,跟我说说他吧,我真的不大记得过去的事了。”

“有一天,你朝刘画舟发完脾气,哭哭啼啼地就跑了,英文课也不上了,刘画舟他老是转过头来看你回来了没有。唉,一节课你的座位都是空空的。下课后他连忙出去找你,发现你躺在操场旁边的香樟树下面睡着了,他挺生气,觉得你太淘气,于是打电话让我把你带回去。”

唉,阳光真是太炽热了,就算我闭着眼睛,它还是刺痛了我的双眼,温热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在我的手背上。“刘画舟知道我跟你的关系?”

“我跟他是好兄弟嘛,不过他也告诉过我你的很多秘密哦,哈哈。”

“我有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好啦,今天就先说到这里,该回去吃药了。”

我摸着胸口一枚银质的心形吊坠,这是外婆送给我的礼物。刘画舟的照片就在这颗银质的心里,他在一直微笑,从来不会有生气的表情。

手术风险非常大,我现在的颅内压已经很高。医生已经开始建议我的爸爸妈妈放弃开颅切除手术,通过化疗和放疗也许能让我有两年的生命期限。我对着淡绿的天花板说:“爸爸妈妈,我还是做手术吧,我早晚还是要离开你们,如果手术成功,我就会在你们身边待得久一点。如果失败,我就能早早地投胎,再做你们的小孩。”

我爸爸没有哭,因为他在我缺损的视野里面已经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妈妈也没有,我的病让她太难过,她已经晕过去很多次了,现在正安静地睡在我的身边。外婆?外婆她还不知道我现在具体的病情,她还在家里给我烤提子麦芬蛋糕。

“我们不会要别的小孩,你投胎也不行。吴安琪走了,世上便再无安琪儿。”达西棕褐色的虹膜外面,有一层亮晶晶的泪壳。你看,生病的好处就在这里,他们会讲最好听的话给你听,他们会用心底最柔软的那块毯子,把你轻轻地包裹进去。

可是对不起,我已经没有力气去顾及你们的感受以及那些成了碎片的记忆了。身体的各种感受让我生病的大脑已经很忙碌,任何事物,任何人,都不再有我每时每刻身体的各种知觉重要。心电图、疼痛的持续时间和位置,针头刺入皮肤的力度、呕吐、失眠、抽搐、药物的副作用,还有那一张张需要家属签字的表格,我脑中的定时炸弹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倒计时,它挟持了我,向我的父母索要巨额的英镑。但它并没有绑匪的职业道德,它拿到钱还是在想着撕票。

可是刘画舟,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忘记你。达西每给我讲一段你的事,我都会用一支小小的录音笔把它记录下来。声波环绕出一座小小的封闭的记忆城池,由此我再也无法从记忆里走出去,因为不这样,我就再也不能见到你。

手术前经过灌肠和导尿,身体排泄出了所有的粪便和尿液,水和食物也已经被禁止摄入。我真的变得和初生的天使一般洁净。脸上方的无影灯啪一声被打开,我的手和脚已经被束带牢牢地固定住了。

在冰凉窄小的手术台上,我突然有点想念我那个遥远的被窝里的味道。“Angel,我要插麻醉针头了。”麻醉师叔叔是一位华人,手术前他还来跟我聊天,他说他家在香港,以后要带我去吃正宗的姜汁撞奶和番薯糖水。

他俯下头轻轻唤我的名字。Angel,Angel。我已无法发出声音,呼吸的力量也在逐渐失去,然后我便坠入了一片温柔的云海。

我来之后,伦敦便不再吝惜它的阳光了吗?

窗口大把的矢车菊,在风中轻轻摇动着金色的光线。

金色的光线?

原来我能看见了!我偏了一下头,发现刘画舟坐在我的床边。“我很想你,小蘑菇头。”他说,“我喜欢你,你不可以再离开我了。”

我又哭了,“可是,你不是有向微了吗?你还送了她一只景泰蓝手镯。”

他抹掉我的眼泪,“一个男人可能一生会喜欢很多个女孩,但只有一个,会令他把她放在心里最深最柔软的地方。”

“那我要手镯。”

“已经准备好啦。”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只蓝色的盒子,打开来,里面一只小小的银圈纤细如光线,圈上停了一只蓝尾翠凤蝶,正忽闪着轻盈的翅膀。他把手镯戴在我的手上,“我们去比利时吧,我们可以永远吃巧克力,我们可以永远恋爱。”

刘画舟,你又把我弄哭了。难道你很擅长对女孩子说一些甜言蜜语吗?难道因为我生病你就可以说这样善意的谎言吗?难道,难道是达西或者我爸妈强迫你,让你哄我开心的吗?还是,难道……我……已经死了……我只是在生与死的一个透明的临界点,留恋着一个泪滴般尚未干涸的幻觉了……

我手腕上的蓝尾翠凤蝶飞离了手镯,停落在我的肩胛骨上。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在我的身后忽然张开。疼痛与喜乐,欢笑或者眼泪,都如同角质层般从身上簌簌地剥落。

蓝眼睛医生从我的脸上拿下了呼吸器。

我将飞往拥有全世界最好吃巧克力的比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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