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情诗

法国队的命运就此定格,哨音起,当意大利以最后一个决定胜利的点球攻破了法国队的大门,地中海的浪潮美得炫目,顾悦肴在鼎沸的人声中,泪流满面。

巴乔,马尔蒂尼,还有饮憾未能至此的维埃里,看见了吗?柏林上空的礼花……

夏晓理,你看见了吗,曾经你说意大利永远不配做一个王者,可如今终究扬眉吐气。

其实,顾悦肴越来越觉得,夏晓理这三个字对她来说仿佛是一个梦魇,仿佛她的脑子已经不受自己支配,任由夏晓理在里面大闹天宫,翻天覆地。

当顾悦肴打开CAD作图时,看着那些丝毫没有生命曲线的柱体锥体,会突然怀念起小时候上过的那个少年宫绘画班和那个用3表示嘴巴和用圈表示脸蛋的年纪。

还有那时候的夏晓理,就坐在她的对面。

阮冬衡经常会来找她聊天,有一回顾悦肴寝室的空调坏了,物业又推三阻四迟迟不来,阮冬衡知道了,自告奋勇要来修,于是在顾悦肴的带领下堂而皇之地头一次进了女生宿舍。

空调修好之后,顾悦肴靠在桌边,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笑道:“突然想起以前住在新校区宿舍的趣事来。”

“什么趣事?”阮冬衡微微倾身,唇角噙着习惯性的淡笑,看向她的眸子里全是专注。

“因为新校区住的大多都是大一新生,为了方便管理,有很严格的门禁和规章制度。”顾悦肴一边说着,一边剥了一瓣橘子送进嘴里,清甜的果汁味道溢满唇齿间,“一开始大家还都很守规矩,可是大概过了一两个月,女孩们陆陆续续都交了男友,就经常有男生溜进女生宿舍的事件发生。”

阮冬衡轻笑,目光渐渐变得悠长。

“管理宿舍的阿姨见这趋势,知道管不住了,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也不是自家闺女,操那么多心做什么?”顾悦肴也笑出声来,又吃一瓣橘子,剥开橘皮,很自然地把剩下的一半橘子递到阮冬衡手里,“但是再放任自由,也不可能让男生在女生宿舍里过夜呀,所以每天晚上到了门禁时间,阿姨就会敲着脸盆在走廊上大喊:‘小兔崽子们,全都滚回去了!’”

顾悦肴俏皮地模仿着管理员的神情,插着腰,双眼微眯,如同一只慵懒的波斯猫。

阮冬衡安静地听着,也吃一瓣橘子,软软甜甜,就像她的声音。

“后来管宿舍的阿姨退休了,换了一个新的管理员。”顾悦肴回忆道,“这个新管理员性格比较内向,每天晚上门禁的时候,也听见她在走廊上小声地喊。一开始我们还没听清楚她喊的是什么,等到听明白了,一个个都笑得不行了。”

“哦?”阮冬衡也来了兴致,“她喊的是什么?”

“她说:‘姑娘们,送客啦!’”顾悦肴说完就笑出声来。

阮冬衡被她小小的快乐感染,也开怀地笑了几声。

“悦肴。”阮冬衡敛了笑意,故做探究状问道,“那时候,一定也有很多追你的男生在你的宿舍楼下徘徊吧。”

“没有吧……”顾悦肴拖长了尾音,讳莫如深。

其实,只有一个永远学不乖的臭小子,经常跟在她的后面,死皮赖脸连名带姓地叫她。

仅此而已。

阮冬衡有句话说得很对,老教授确实很欣赏顾悦肴。

今年全国举办的桥梁结构设计大赛,老教授力荐顾悦肴率领班上的几个同学组成团队参赛,尽管顾悦肴的成绩不错,实验功底也扎实,但参加这样的大赛确实是头一遭,再加上又被推上了主要设计者的位置,免不了感到压力和不自信。

尽管身边有阮冬衡这个公认的人才,想要做出优秀的作品不在话下,但从作图到设计,顾悦肴还是坚持自己完成,综合阮冬衡的建议,几乎是日夜不休,终于赶在比赛截稿日期之前,完成了令老教授满意的作品。

制作桥模型的时候,顾悦肴因为忘记戴手套,手指被胶给烧了薄薄的一层皮,很疼,但因为模型即将完成,她的疏忽直接导致这个小伤口几天之后发炎了,变成了痛得要命的小伤口。

阮冬衡发现之后,二话没说拉她去医务室。

顾悦肴突然觉得阮冬衡也是狡猾的,他光明正大地握着她的手,用认真的表情细心地上药,一本正经的样子,顾悦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很想笑。

“这也该算工伤了,你说,老头子会不会表扬我?”她打趣。

“悦肴。”阮冬衡抬起头看她,眼神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情愫。

那是她一直想逃避的。

“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好不好?”他的眼神中有迷惑,有坚决,有一种希望被她原谅的恳求。

“你在说什么?”顾悦肴听到自己尖声叫起来,“你说的是谁?”

阮冬衡站起来,轻柔地环抱过她,像是安抚小孩子一般拍着她的肩膀,声音轻地像在叹息:“去和他,说一声再见吧。”

顾悦肴一直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天。

她也以为自己忘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微笑着生活下去了,她以为忙碌就可以欲盖弥彰蒙混过关。

可是为什么当她看到夏晓理黑白的照片时,还是忍不住失声呜咽,眼泪夺眶而出。

夏晓理到美国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两年前的今天,因为车祸事故去世。

据他的母亲说,他在弥留之际要求她将自己的骨灰带回,葬在那个城市,那个和顾悦肴相遇的城市。

也许顾悦肴是曾经知道的,也许她又忘掉了。

安静的墓园,她靠在阮冬衡的怀中失声痛哭,她恨他的残忍,同时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始终停留在那个十八岁的冬季,在夏晓理走掉的时候,她却始终没有舍得离开。

或者说,没有人带她一起离开。

他们在墓园站了很久很久。

阮冬衡一直在她的耳边说话,细细碎碎,呢呢喃喃,仿佛在讲睡前的枕边童话故事。

顾悦肴只觉得自己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昏昏沉沉分不清现实和过去。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生命中悄悄剥离,那是一种粘连的不舍,痛入骨髓,却痛快淋漓。

在那一年就要结束的时候,顾悦肴的手上戴上了订婚戒指,和阮冬衡一起,微笑地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顾悦肴一直记得自己曾经在某个地方读到的一段话: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你遇见她或许是为了爱上她,或许是为了被爱;或许是为了忘记她,或许是为了想念;又或许只是擦肩而过,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曾经遇见过你。总之,你遇见的人当中,有很多,是为了有一天与之分别。

顾悦肴站在穿衣镜前,镜中穿着婚纱的自己浅浅地微笑着。

轻轻地闭上双眼。光影交织,恍若时光隧道,将她带回多年前那个洒满阳光的画室,夏晓理用稚嫩却娴熟的笔触,画出她的笑颜。

她知道。

那是他今生今世,为她吟的唯一一首,铅笔情诗。

顾悦肴忽然明白,那个自从十二年前的夏日开始就住在她心里的少年,将会一直存在下去,直到极尽奢侈的永恒。

——夏晓理,你知道吗。

——我们何其幸运,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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