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逛街的时候,看着新上市或者打折的男装,她总是不知疲倦地想象着它们穿到林嘉杞身上的样子,然后到收工回家时,手上拎着的全是他的衣服。有时候想着他妹妹一个人在家挺可怜,便克服恐惧爬七层阴恻恻的楼梯把她带下来,去游乐园或者动物园玩,给她买吃的,买布娃娃,擦手,理头发,像照顾自己跟林嘉杞生下来的孩子一样温情婉约,柔肠百结。
一个月通常过不到一半,便捱不下去了,只得讪讪地坐到小白开的摄影馆里。男老板通常正在摄影棚里一边指导他的客人们摆造型,一边跟她们打情骂俏,腾不出时间来理她。直到太阳落下去,星子升上来,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笑闹着离开了,小白才一边点钱一边领着她出门吃饭。
风很凉,小白走在前面,抽着中南海,路灯把他的影子投到连翘的脚下,女孩子低头跟着,一声不吭。很多次,他喷出烟雾的同时长叹一口气,她都以为他要开口说点什么了,可最终他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从她兜里掏过了空空如也的钱夹。
有时候小白要去地下商场淘些拍照时声称来自法国意大利的裙子或者套装,会拉上连翘做参考,如果价砍得顺利,他便用省下来的钱给连翘买几件仿得很真的A货,连翘待要泪花闪闪做鹌鹑状,他早已及时制止了,乜斜着眼睛看她,“别谢太早,我都记在账上,以后要还的。”
他们抱着大堆的衣服走在南方城市凛冽的秋风里,隔着马路有江,江上有雾,雾里隐隐透出延绵不绝的山的轮廓,仿如前尘旧事。连翘冷不丁想起,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这样并肩走过了多少年。
四
大学时代转眼结束,小白整天逃课赚外快,居然也顺利拿到了美院的毕业证,连翘继续留校读研,林嘉杞去了近郊一个保险公司跑业务,公司离家很远,于是他在公司附近跟几个人合租了一个套房。
房子很新,但是建在一个菜市场旁边,三教九流都有,连翘第一次去帮他整理房间,开门的男孩子打着赤膊,满头金黄的爆炸,一边大嚼槟榔一边肆无忌惮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连翘,迫得她透不过气来。客厅里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生穿了件哪里都露的黑色吊带睡裙,在地板上东一堆西一堆的脏衣服、假发、吃剩的方便面桶之间走来走去,脸上残妆未净,连翘倒吸了一口凉气,逃似的进了林嘉杞的房间。
金黄色的阳光打在男孩子的脸上,连细细的绒毛都能看见,他还是最开始那纤尘不染的模样,连翘心中一酸,为他委屈得掉下泪来。
林嘉杞叹了一口气,抱住了她,“没关系的宝贝,等工资涨上去,我就可以搬离这里了。”
并不是从这一刻开始才知道生之艰难,然而林嘉杞还是瘦了下去,新人做不到业务,基本工资只有五百块,支付房租之后所剩无几,很多时候需要连翘救济,他开始抽烟,胡子长了,往日挺拔的脊背,悄无声息的萎靡下去。
连翘坐在教室里,空洞地盯着课本,脑子里全是他在外奔波、受辱、孤独无助的情形,她不能动,一动,剜心刺骨的痛楚便要集聚到胸腔,将她的身体爆破成碎片。
他找不出时间来陪连翘,电话信息都很少,更找不出时间回家,她经常去他家,帮他妈妈在低矮密闭的厨房里切菜做饭,走到漆黑的楼道上去倒垃圾,陪他妹妹林淼玩,一边强颜欢笑的嬉闹,一边用餐巾纸擦她下巴上的口水。她强迫自己呆在这儿,至少,这里有更多他的气息。
端午节的时候,林嘉杞好不容易有两天假,这座南方城市已然进入夏季,吃过午饭,他躺在青色的竹片凉席上,很快便睡着了,连翘挨在他身旁躺着,目不转睛盯着他睡梦中清楚的眉目,她已许久没有这样看过他,辗转了一阵子,仍然没有丝毫睡意,她顺手拿起了他放在枕边的手机,像往常那样打开收件箱翻看自己发过去的信息,刚翻了两页,世界突然静得只剩下她的心跳。
“已经三个月了,再不处理会显肚子,你什么时候能凑到钱给我做手术?”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菘蓝。
只有短短二十几个字,连翘反反复复看了十多遍,凉意渐渐从四肢的骸骨蔓延到了五脏六腑,她慌忙摇醒了睡在身旁的男生,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把那条信息举到他眼前。
男生淡淡地瞟了一眼,坐起身来,起了一支烟,“没错,正如你看到的那样。她是我的室友。”
连翘怔怔地看着他,他虔诚的注视着指尖明灭的烟头,没有抬起眼睛,也没有再说话,女生在床边站了许久,终于打开门跑了出去。
黑暗的楼梯间,沿途家家户户都传来艾叶和雄黄的气味,漫天漫地织成了一张网,连翘在这张网中间跑得跌跌撞撞,魂不附体。
有那么一瞬间,她疑心自己变成了千年之前那只误恋红尘的蛇妖,在这个喧嚣的节日里,被毫不留情地打回原形,逃无可逃。
五
那一天从林嘉杞家跑出来,连翘沿着芳草萋萋的江岸走了许久,太阳很烈,一个人走在太过炽热的光线里,那种孤独比走在无边的黑暗里更繁盛。
走到最后,她原谅了林嘉杞,在他最艰难最需要一个怀抱的时候,她没能在他身边给他,给他的是菘蓝。
最重要的是,她还爱着他,一分不短少地爱着他。
她在石阶上坐下来,拨通了小白的号码,“能不能借我三千块?”
“哈哈,我在吃粽子。你要那么多钱干吗?做电波拉皮吗?”
男孩子一如既往的刻薄,让连翘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重新流淌起来,她还在这有笑有泪的人间。原本是要撒谎的,话到嘴边却还原了,无力的吐出两个字:“人流。”
“你说什么?你在哪?我马上来找你。”小白的声音突然变了,低哑沉痛,残阳古道一般荒芜,她突然极害怕看到他这个时刻脸上的表情。她和他十四岁认识至今,家财万贯风流倜傥的二世祖小白,还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失态过,这应该是第一次。
“不是我,是别人,孩子是林嘉杞的。”
小白沉默了许久,久到连翘几乎疑心他早已挂了电话,那头才重新响起声音来,冷得很彻底:“又不是我的,关我什么事,不借。”
电话挂断的忙音充斥着连翘的耳膜,她颓然地看着脚底下的江滩,那一大片春天还长得很茂盛的芦苇丛,被人用火烧光了,黑色的灰烬衬在雪白的沙砾上,像李商隐的绝句,狰狞而凄厉的美。
坐着坐着,太阳的光辉隐没,夜色一层一层浮上来,连翘还维持着一开始的那个姿势,暖热的江风吹得她整个人几近麻木。
眼前的光影晃了几晃,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而后又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那人站了一会,阴郁地开了口:“走吧,带你去吃鱼火锅。”
连翘置若罔闻,一动也不动,那人没好气的将她拎了起来,她很想硬气一点地赖在原地,然后肚子却不争气的轰鸣起来,没有办法,她只好丢脸的跟在他身后走了。
藏在江边小巷子里的这家东北火锅店是连翘和小白最爱的火锅店,没有之一。这家店平日里天天爆满,但在端午佳节,万家团圆的日子里,走进去吃火锅的,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小白阴沉着脸玩手指,不说话,连翘则低着头看着被油污糊得分不清本来面目的桌子角,尽量不看他。
咕隆咕隆的酒精火锅很快上来了,一如既往的,汤里不见一颗辣椒,但是红得不似人间的颜色,十分之可疑,幸好这丝毫不影响火锅的美味,鲫鱼肉香滑无比,酸腌榨菜爽脆可口,小方块的白豆腐嫩得夹都夹不起来。抱着一箱啤酒走过来的老板邪魅一笑,露出两颗黄金大板牙,“今天过节,小店优惠大酬宾,啤酒随便喝!”
小白顺手拿起一瓶在桌角上磕去盖子,正准备往杯子里倒,连翘突然一声不吭地夺了过去,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地吹起来,把来不及走开的老板都吓了一大跳。
怔了一怔之后,男生待要伸过手去夺下来,旋即又停住了,慢吞吞地坐下来,从滚烫的油汤里把肚皮肉和鱼籽挑出来,一块一块夹进女生面前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