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临街的咖啡馆,他把女朋友支去逛顶层的商场,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连翘,“我带她给你看,只是想告诉你,你仍然是我心里无可取代的那个人。”
二十九岁的女子垂首搅着自己面前的热咖啡,静静的笑,不置可否。
“我还要还你一样东西。”他把一张蓝色的卡片轻轻推到她面前。
那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数字,是当年小白给他的,一共三笔。第一笔给他拿去做人流,顺便要求他离开她。第二笔给他走后门找到份好工作,顺便要求他回到她身边。第三笔是得知了他们的婚讯,临去法国前,把自己所有的存款都给了他,支撑他办起那个小公司,许给连翘,一个安定富足的人生。
那人走之前说过的,如果林嘉杞不负连翘,那关于这些钱往事不必再提,但如果不在一起了,分文不少必须全部还给她。
即将进入三十岁这年的秋天里,连翘穿着长至脚踝的帆布裙子走在街道上,日光如水,公交站牌下,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年情侣,旁若无人的接吻,她看了他们一眼,温柔的笑了。
十
这一年冬天,连翘所在的出版社参与一个国际文化项目,接到法国方面的邀请过去做访问,出版社里尽是些爱掉书袋的老头子,社长害怕他们出去做代表有损形象,于是钦点了连翘。
三万英尺的高空上,连翘看着窗外明净的流云,感到宁静暗幽的温柔,如丝之无声坠地。
这是他曾经路过的地方,最终的天堂。
在巴黎办过公事之后,连翘没有随同行的女伴们去香榭丽舍大街疯狂购物,只身一人走到了奥尔非勒码头,无数的流浪艺术家聚集在此,为他们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梦想奉献青春。
小白也曾有过和他们一般无二的梦想。
初冬季节,还来不及下雪,街道两旁都是阔叶梧桐,阳光清洗过的青碧色街道让形单影只的女孩子莫名惆怅起来。
码头旁无数的流浪画家在给游人作画,连翘踟蹰了一阵子,选择在一个白发苍苍的东方老人的画架前坐了下来。
老人看了连翘一眼,浅浅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聚精会神的画起来,连翘则静静听着身后轻柔的水花泼溅声。
过了一会儿,老人从画架上取下素描纸,信步走到了连翘面前,女孩子看到那幅素描,有一刹那的怔忪——原来自己还是这个样子吗?
还是当年小白给她画过的,一尘不染的样子。
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幅画,一时间忘记说那并不顺溜的英语了,只喃喃道:“谢……谢谢……多少钱?”
调皮的老人把铅笔夹在耳朵上,眨着眼睛笑了,用流利的中文回答道:“不用了,这是我在巴黎的封笔之作,所以免费送给你了。况且,为这么美丽的女孩子画像,是我的荣幸。”
连翘脸红了红,小心翼翼地把画纸放进大笔记本里夹好,随即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对面的老人,“原来您是华人啊。为什么不在巴黎画了,要出去旅游吗?”
老人的眼睛遽然亮了起来,“不是旅游,是要回国了。在国外流浪了大半辈子,终于叶落归根了呀。”
连翘叹道:“呀,您在这里画了几十年……”
老人一愣,随即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道:“如果画了几十年还在这里,那人生岂不尴尬。我有自己的画室的,今天来这里,只为圆我儿子的梦而已。”
连翘怔了一怔,“哦,您儿子自己怎么不来?”
老人叹了口气,笑道:“他来不了了,五年前他生了重病,我们本想带着他来这里一偿夙愿之后再做治疗,谁料没赶上那趟航班,到达这里治疗的时候,已经成植物人了……”
连翘心上一颤,惋惜道:“真是不幸……”
老人摇了摇头,“不,小姑娘,人生的际遇永远不能这样的衡量的。你知道吗,我们没有赶上的那班飞机,最终失事了……”
连翘的心间突然呼啸而过层层叠叠的光影,她的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您……您说的那趟航班,是不是2006年12月16号从广州飞往巴黎的AF105……”
老人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连翘,“没错。小姑娘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莫非……你有亲友在那趟航班上……”
连翘低下头沉默了许久,脸上突然有笑层层叠叠如繁花般绽放开来,她扶着画画的老人在小凳子上坐下,然后蹲下去虔诚的抬头看着他,“不,我没有亲友在那趟航班上的。您可以跟我多说说您儿子的事情吗?我想听……”
或许年轻女孩子的温柔是所有男人都无法抗拒的,无论他是什么年龄。
老人笑了笑,轻声回忆起来。
“他很聪明,很好看,并且继承了我和他母亲的绘画天赋。他上大学那一年,我们原本想安排他来法国跟我们团聚,但是他不肯,执意留在中国的美院读书,还开了个摄影馆,据说是为了给他喜欢的女孩子赚钱花,纵使那个女孩子一点都不喜欢他。呵呵,这样浪漫的念头,我们是不会反对的,因为,我们也曾经年轻过,也有过那样纯洁的爱慕呀。
“后来,他生病了,病得很重,可是那个女孩子还需要他的照顾,他便一边在国内治疗,一边继续经营那个摄影馆,直到再也撑不下去了,才答应跟我们一起到法国来治疗。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昏睡着,前几天我国内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医学院治好了几起类似的病症,劝我们赶紧回国医治,或许,再过不久,他就能醒过来,看着我们笑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连翘倔强的抬起满脸的泪水笑了,“不,我没有哭,没有哭,是风沙吹到眼睛里来了……”
十一
连翘陪小白回国的那天,天空中飘下了淡淡的雪,小白紧闭着双眼,身上插满了管子,眉目却一如多年之前那样凛冽俊秀,仿佛岁月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只蓝色的,断了右臂的暴力熊。
许多年前,得知自己患上绝症的第一天,洁白的少年为了不让她担心,匆匆换好自己的衣服,从重症病房逃到医院门口,满不在乎地笑着向她撒下弥天大谎,然后拖着痛入骨髓的身体带她在虚拟的电玩世界里找回那么一丁点快乐和安全感。
他爱财如命,其实只因为,他爱她,胜过他的命。
他不敢向她表白,只敢握着这只断了手臂的暴力熊,用吊儿郎当的神色掩饰惊慌失措的内心,“这是杨过,你是姑姑。我是过儿,你是小龙女……”
只可惜,连翘回不到那一年,回不到那个时刻,不能温柔的告诉他:“我会像小龙女一样,在绝情谷底等你十六年。你不来,我不老。”
不过,好在她拥有现在,还拥有未来,拥有小白此后整整一生的春秋和冬夏,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向小白展示她的一颗心,展示她曾经以为永远也没有机会袒露的一颗心。
雪花轻轻飘落在云层上,太阳照过来,仿佛给它们镶上了金色的滚边,华美圣洁如巴黎教堂里那些有关天国的图景,连翘静静看着窗外,把脸颊小心翼翼的触在小白的手边,突然想起室友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何德何能?”
对啊,我何德何能,可以在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之后,还原封不动地找回来?
手边是这次出国访问带的一本佛经,翻到的这一页写着,情不重不生娑婆。
不要轻视那些爱财如命的人,或许每一个在红尘里打滚营营役役的男人或者女人,都有一颗深情的心,留给他们最爱的人。
几个月之后,南国暮春的黄昏,日头暖糯香甜,木棉花热烈的开着,遍地都是如云似雾的嫣红,将整座城市笼在一个华丽的梦里。
连翘下了班,如往常一样来到医院的特护病房,从水房打了水,一边轻手轻脚的给小白擦脸擦手,一边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婆一样跟他说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早上吃的油条有点硬,不如你以前带我去坡子街吃的那么酥,差一点点就把我的门牙崩掉了……哈哈,你是不知道,去了出版社才搞笑呢,主编昨晚上被他老婆打了,眼睛肿得跟功夫熊猫里的阿宝一样,只好一直躲在办公室里不出来……中午的饭局上有个秃头男找死,竟然色迷迷的跟我赌酒,想把我灌醉,幸好当年经常跟你去吃火锅吐出了一身好酒量啊,我一言不发用八扎冰啤把他秒杀了,他好像现在还躺在发行部的沙发上没醒过来,唉,真解恨呀……你看你这个邋遢鬼,这么快就擦脏了一盆水,你等等哈,我先去换过一盆来再继续跟你说……”
她把毛巾放回小盆子里,端起转身准备走的时候,湿漉漉的右手突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握住了,那清凉的触感,带着暌违多年的温柔与悸动。
她怔了怔,须臾之间,一颗心仿佛正经受着狂风暴雨的花树,剧烈的颤抖自心间沿着每一根毛细血管,渐渐渐渐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泪珠如缤纷的落英,顺着脸颊翩飞而下,可是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动,唯恐这又是一场清梦,稍一动弹,便会被无情的从梦境中抛出来。
暮春黄昏的霞光在洁白的病房里弹奏着迷迭香一般幽美的旋律,病床上那人静静拉了连翘许久,轻声笑了出来,“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莽撞,一点儿也没长大?”
连翘手中的水盆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冰凉的水花透过丝袜轻轻吻上她的小腿,仿佛一张张可爱的小嘴巴,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别害怕,这不是梦……不是梦……
她缓缓转过身去,天蓝色被单中默默看着她的男子脸色苍白,可眼中的笑意却比天边的云霞更绚烂。
连翘任由满脸泪水打湿自己的长发和小白的手心,倾心尽力看着他,轻声笑道:“你不醒来,我怎么舍得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