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他们仍爱静静抱在一起,仍爱闭上眼睛亲吻,仍爱在黄昏的街头分吃一个甜筒。只是剩下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连翘觉得浑身疲累,她轻轻揉着自己的额头,或许是整天校那些晦涩古文的缘故。
她不敢想象如果让小白知道自己这么容易又投入了负心郎的怀抱,会被嘲笑到什么程度,因此许久都没有联系他。
初冬时分,难得的放了晴,连翘一个人走到江堤上坐着,近来,她越来越钟爱独处。枯水季节,深褐色的河滩露出来,零星夹杂其中的蚌壳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她正望得出神,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小白的脸色比上次更白了一些,嘴里叼着根烟,眯缝着眼睛,手里托着台巨大的单反,“你一个人坐在这装什么文艺呢?怎么也不来找我?想赖账啊?”
连翘局促地站起来,突然失语了,讪讪地低了头,“那些钱……我会还你的。”虽然跟小白说话,没有一次不谈到钱的事情,可是这一次,也许因为萧瑟江景的缘故,那个字眼特别凛冽,连连翘自己的心都被冻坏了。
小白显然没有想到连翘会这样答他,他的烟在嘴边停留片刻,掉在了堆在鞋面的牛仔裤脚上,他低头把它甩出去,已经烧出洞了,他没有再抬头,把眼睛凑到相机镜头前瞄一眼,淡淡地说:“走了,那边还在等我。”
他大步大步走开,朝向江滩上穿着粉色纱裙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子以及举着反光板的小弟,他的背影亭亭如盖,连翘突然觉得,这样大步大步离开她的,除了小白,还有再也无可挽回的青春。
或许,这就是成人世界的难堪,用一些珍贵的东西,去换一些价值不明意义模糊的东西。像王菲唱的那样,多年后想起今天值得不值得?
日子平静无波,连翘毕业了,跟出版社正式签了约,林嘉杞攒够了首付,买的是现房,很快就可以入住,两边家长不遗余力的催促,渐渐渐渐,自然而然的就开始婚嫁的筹备,林嘉杞刚好得到机会跟人一起合开公司,忙得不可开交,连翘只好一个人照着清单一样一样准备,碎花的布沙发,欧式古典风的餐桌椅子,酒红色茶几,宜家的高低组柜,米兰印象那款做得跟麻石一样的大床,一开始觉得累,到了后来就麻木了,一切准备妥帖,大红帖子印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冬,她以为自己瘦了,结果称出来还重了五斤。
软塌塌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户照进来,连翘静静踩着自己的影子,指头在一张大红的喜帖上轻轻摩挲,封面上用烫金字喜气洋洋的写着阮慕白先生敬启,里面还有一张存折,那是她年少轻狂时零零总总从他那里借来的钱,她终于凑齐了。还给他以后,他们之间便连最后一点维系也失去了吧。
连翘把额头轻轻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坐着坐着睡着了,恍恍惚惚回到了十四岁那年,他恶作剧,拿出剪刀,把她垂到他桌面上的马尾齐齐剪断。他在笑,而她的眼泪落得停不下来。
八
这一天,连翘上班的时候把给小白的请柬放在手提包里,准备下班了给他送过去。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条短信,“我马上就上飞机了,去法国,学画画。哥以后是艺术家了,你欠的六万八千四百九十二块人民币哥用不上了,就不用还算了。保重。”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天旋地转,旁边窗台上的水仙花被空调吹得提早开了,那香味熏得人头昏。缓过来之后,想要回拨过去,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了手指。主任本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又转回来,皱起眉头盯着她,“连翘,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准备婚礼累坏了?放你半天假,快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她茫然的签了假条,下楼,推开办公楼的旋转玻璃门出去,深灰的云层压得很低,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她扬手招了的士,懒洋洋靠在座位上,看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被雨水冲刷的街景。
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门口凌乱甩着的一双红漆皮高跟鞋让她稍稍犹疑了一下,她还是继续往里面走,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两杯喝残了的咖啡,余香静静萦绕在空气里,是她珍藏的北欧拿铁,再往里走,就到他们的新房了。
卧房门紧闭着,连翘静静靠在墙壁的珍珠白蕾丝墙饰上,有女人放浪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哈哈,真有你的啊小林子,你那小新娘居然对你这么死心塌地,明知道我跟你那件事都肯原谅你,还义无反顾的嫁给你……”
将要成为连翘新郎的那个人,笑声里亦充满了狎昵,“当然啦,我家连翘可是很单纯的女孩子,你以为都像你这个小狐狸精这么坏呀……嗯……”
接下来,便没有说话声了。
连翘想起屋子里那床自己最喜欢的多喜爱桃红色床单,真是可惜了。
她没有再往前走了,也没有打扰他们,慢慢退回到门外,把钥匙轻轻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安静地拉上门离开了。
雨仍然在下,毛毛地飘在头发上,连翘在湿漉漉的冷雨长街上走着,细高跟靴子叩出空空的声响,她已经是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熟女连翘,不再是那个穿一双白球鞋就可以在汹涌街头来一曲华尔兹的少女连翘。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江边,在她和小白都还是伪文艺青年的时候,他们喜欢跑在岸边停泊着的被遗弃的驳船上面,她对着江水故作深沉的想些酸溜溜的诗,小白对着画板给她画像或者拍照片,据说后来他的摄影馆之所以如此成功,就是那时候整天练习把一张苦瓜脸弄成绝世美人的结果。
装累了,他们会去买串最便宜的山楂糖葫芦分着吃,跟卖风筝的老伯套近乎,骗个蝴蝶风筝在江岸边的草地上放一下午,那时候她短头发,有雀斑,只会白T牛仔裤配球鞋,可是在小白拍出来的照片里,她依然可以眼眸清明欲醉,美得不像话。
她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如果可以,她多么愿意一直留在那个时候。
临近傍晚,她走进江边那家以前和小白经常光顾的鱼火锅,依然是被老板偷偷切掉一块肚皮的鲫鱼,依然是脆生生的酸腌菜,依然是嫩得夹不起来的白豆腐,只是红得很可疑的锅底面前,只剩下她一个人。
吃到一半的时候,噪杂的大堂静了一下,电视里新闻节目的主持人目无表情的报道,今天中午一点十五分自本市飞往巴黎的AF105次航班在起飞半个小时后失事,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她颤抖着手腕,艰难地喂自己咽下一口滚烫的汤,窗外凄风苦雨,天地苍茫,从此只剩下她一个人。
收到小白信息后,连翘曾经想过要不要赶过去见他,因而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发机时间,那天飞往巴黎的,只有AF105一趟航班。
九
那晚吃完火锅回到公司宿舍,连翘病了,烧得天昏地暗,同事把她送到了医院。
林嘉杞大概看到了鞋柜上连翘留下的钥匙,很是歉疚,第一时间煲了汤送过来,又趁护士不在的时候睁着一双黑得无辜的眼睛向连翘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和承诺,依然是以前那副模样,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连翘觉得他楚楚可人,现在却只觉得猥琐,便连话也懒得说,只恹恹的把头侧到另外一边去,日光从白纱窗帘上渗过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百合花的影子。
一连半个月过去,连翘仍然没有跟林嘉杞说一个字,到得出院的时候,他大约也觉出连翘的决心来,便知趣的走了,任她自己打了车回公司。
一月的南方城市,薄薄的下了雪,半遮半掩间,别有一般风致,连翘从计程车的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苍白的面色,衬得一双眼睛分外暮霭沉沉,她想,她终于开始老了。
接下来沉浸到佶屈聱牙的古文典籍世界里,除了饮食起居,再不分出一丝心思想其他,日子一天天下来,连翘觉得自己像一张纸片人,夹到故纸堆里应该也没人会发现了。
几年之后,林嘉杞找到她,他的公司做得很大了,阿曼尼西装将他包装得更加俊挺,身旁带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并不是之前在他们婚房里碰到的那个菘蓝,眉目依稀有几分连翘年少时候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