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猝不及防的,大片大片的水泽从连翘的眼中滂沱而下,顺着她的脸颊绵延不绝滴下来,滴在桌前的碗中,滴在男生洁白的手指上。
小白的手颤了颤,叹了口气,静静道:“你哭了。”
刚灌下一瓶啤酒的女孩子歇斯底里的摇头,“不,我没有哭,,没有哭!”
是啊,我没有哭,鱼火锅这么辣,啤酒这么苦涩,酒精燃烧时飘出来的烟熏到了眼睛,它们才是流眼泪的理由。
我没有哭。一瓶又一瓶往下接着喝的连翘,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跟自己说这句话,直到意识渐渐模糊。
梦境中有人牵她的手走过凄雨长街,万水千山转瞬成沧海桑田,而她终于和他如愿以偿的白首偕老。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室友摇醒她去上课,一脸艳羡夹杂着嫌弃,“真不知道你何德何能,居然能有小白帅哥那样的蓝颜知己,昨晚把你背回来,央求我帮你换下那套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又亲自帮你洗了,折腾到好晚才回去。啧啧,你这种不惜福的女人,活该遭天谴!”
连翘费力地抬起眼皮望向阳台,六月的明净天光下,一溜儿洁白的衣裙在风中飞舞,她看了许久,恹恹地闭上眼睛,重新把头蒙到被窝里去了。
连翘等了很多天,林嘉杞没来找她,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前所未有的惶恐一日一日吞噬着她的心,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时刻的关系,打给他,怕错,不打给他,也怕错。
盛夏的午后,她又去了他家,只有他妹妹在,穿着短汗衫,趴在地上跟蚂蚁玩,见她去了,一身污渍欢喜的跑上来拖住她的手,“姐姐姐姐,带我去唱歌!”
连翘笑着点了头,找了件干净衣服给她换上,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出了门。
在钱柜要了间小包,又给林淼点了饮料爆米花,连翘退到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晦暗的光线起起落落,她突然记起来,也是在这家KTV,林嘉杞趁着妹妹在前面唱歌没转身,偷偷拢住连翘吻了她。
想着他吻她时微颤的睫毛,连翘悄无声息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流到一半,她掏出手机来给小白发信息,“我陪林嘉杞的妹妹在钱柜唱歌。我好难过。而且,我没带钱。”
小白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林淼正一个人吼得惊天动地,连翘缩在角落里,眼睛红得像角膜炎,这是拼命憋眼泪的结果。
男孩子在她旁边坐下,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便掏出烟盒抽了一根,他刚给客人上过妆,身上残留着淡淡的脂粉香气,配上他的时装白衬衫和修长冰凉的指头,若放到古代,应当也是公子世无双。抽完之后,他把头朝后仰着埋进松软的布艺沙发里,一眼不眨的看着布满藏蓝色星星月亮的天花板,“你就那么爱他?”
“是的,非他不可,没他不能活。”连翘说得很轻,却掷地有声。
“哈哈”。小白转过头来大笑,“多研究了两年红学,你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红楼里走出来的妹妹了吧?”
六
暑假连翘没有回家,她把自己弄得很忙,接了无数的论文来写,成天埋在图书馆的古籍图书室里查资料记笔记,只有埋在那些泛黄的线装书里,她才能暂时逃开这风刀霜剑冰天雪地的现实世界。
这天正在图书架间找书的时候,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来,她胸中电闪雷鸣,颤抖着手指拿出来一看,却是小白的号码。
“你好,请问是连翘小姐吗?你的朋友阮慕白先生被送进市中心医院了,正在昏迷中,他父母的电话打不通,最近联系人中只有你的电话,麻烦过来一趟好吗?”电波里传过来的声音是带上了消毒水味的机械和冰冷。
连翘慌忙扔下手中的资料,拽起钱包手机打了个的士风驰电掣地往医院冲去,在医院门口下车时绊了一跤,差点脸着地的时候被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抬起头去,惊愕道:“你……你不是……”
小白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无赖的笑,“我什么我,我只是怕你一个人在图书馆闷死了,到时候没人还我那一笔巨额欠款,所以帮你找回点心跳的感觉……”
连翘气结,待要一拳过去,最终还是忍住了,漠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切,我的心才没跳,只是着急过来看看你死透了没。”
小白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既然你的心都没跳,那应该是你先死透才对吧……”
“哎哟!”他话音未落,连翘的拳头已经如期而至了。
那天下午,小白顶着一只乌青的熊猫眼,带连翘去城市英雄玩电玩,这是他们高中时代梦寐以求的天堂,后来长大了,却渐渐淡忘了。
刚进去的时候,连翘差点吐了,噪杂的电玩音乐追魂夺命索一般穿透鼓膜直击心脏,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涌动着难闻的气息,少女们都穿着抹胸热裤,露出白花花的胸和腿,少男们则无一例外的烫着五彩斑斓的头发,遍身匪夷所思的钉满了洞,连翘呆呆的站在他们中间,顿时觉得自己老了二十岁。
小白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狡黠一笑,大声吼道:“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我们好好玩一场吧!”
连翘扑哧一笑,跟着他挽起袖子冲到游戏机前去了。
他们在跳舞机上乱蹦,在篮球架前疯狂投篮,在夹娃娃机前屏息静气,在僵尸洞里互相爆头,被周围的九零后们用鄙视的眼神扫杀了一次又一次。
最惊心动魄的是一个叫激流勇进的游戏,连翘和小白坐进虚拟的船舱里,带上3D眼镜,滔天的巨浪瞬间被拉到眼前,而他们所处的只是一只小小的气垫船,游戏开始了,迎面扑来的海水让连翘失了方寸,惊叫连连,小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有我呢。”
接下来的旅程里,一直是小白在掌握方向,连翘只负责拼命划桨,他们一起逃离满是食人鱼的海岛,闯过岩浆奔流的活火山,穿越排山倒海的涡旋,踏过荒无人烟的冰原,最终顺利到达了终点——一座金碧辉煌的海中宫殿。
当屏幕里的人携手站在宫殿的塔尖上看断人心肠的落阳,紧紧相拥时,连翘不是不开心的。
这是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没有为林嘉杞难过的下午。
按小白的说法,由于连翘小脑没长好,技术完全跟不上,导致直接拖垮了小白的水准,他们玩了一下午,只赢了几百分,去柜台兑换礼品时,什么也换不到。
连翘不惜厚着一张老脸在差不多比自己小十岁的柜台小弟面前发嗲,“唉呀,求求你了啦,换点东西给我们嘛……”
十七八岁的小男孩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脸也瞬间红透了,慌忙转过身去在储物柜里翻,翻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出一对可以活动四肢和脑袋的情侣暴力熊挂件来,“喏,只有这个了,男熊的右胳膊断了,一直没人要,你们三百四十分,只能换到这个了……”
连翘嘟起嘴巴心不甘情不愿的夺过那只完好无损的女熊,“好吧,就这个吧……”
小白倒是十分开心,欣欣然把断了只胳膊的男熊挂在手机上,眉飞色舞道:“你嘟什么嘴,这不是挺好的嘛……”
连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个残次品,好什么好?”
小白抚了抚暴力熊的断臂,“谁说这是残次品了,这明明是杨过,而你是姑姑……”
连翘怔了一怔,随即炸了毛,怒吼道:“我有那么老吗?你才是姑姑,你全家都是姑姑!”
小白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来揉乱了她的长发,“好啦,是我老,是我老了。天下无敌的连翘姑娘,还要年轻很久很久……”
七
夏末,连翘从图书馆出来,一抬头便看见,开得正盛的紫色木槿花丛旁,白衣服的男生静静看着她,苍山洱海的模样。
几个月不见,他更加瘦了,形销骨立,眼珠漆黑如点墨,“我想了很久,虽然不能原谅自己,但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在一起。”说完,他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连翘。
女孩子任由自己被抱着,一动不动,蓝天灰蓝,白云苍白,她哭了。
连翘跟林嘉杞和好了,他找到一份薪水优渥的工作,连翘自己也跟一家古籍出版社联系好了,见习一年之后转正。两个人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个干净的小户型,推开窗子就能看到一湖碧水,现世安稳,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