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光

做生意的一对老人,一个揉着米,一个舀着豆浆,偶尔相视的瞬间,微微一笑,就又忙着各自的活。那时,他们是我最羡慕的人,我恨不得飞快地成长,越过青年,直接步入老年,和宁杭也这样坐在一起,或许是夏日的傍晚,或许是冬日的午后,我们坐在不大但很温暖的老房子里,他在看报纸,我在喝茶,偶尔他抬起头,就看到我,然后扬起一个特别自然但很温暖的笑容。

宁杭,那时候的我,多傻多天真?我恨不得可以越过自己的成长跟你分享这样的甜蜜的生活。

因为去得久了,那对老夫妻早就认识了我,老婆婆笑着问我,“怎么每次都买两份早餐咯?是给男朋友吃的咩?”老人家似乎是南方人,口音特殊,十分可爱。

我被她直截了当的提问弄的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乖巧地点了点头,“是呀!”

“你看看!被我说中了吧!”老婆婆调皮的用胳膊撞了撞一旁忙碌的老伯伯,“你这老鬼还说给哥哥买的!哪个女孩会给哥哥买早饭买这么多年的?切!”

老伯伯笑着收了我的钱,把纸袋子递过来。我向他们告别,坐204路公车去找宁杭。那时上班上学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出来,公车上自然没有位置,我要一个人站14个站点,还要仔细小心地护着手里的早点。

等下车了,就能看到宁杭在站台上等我。他带着白色的耳机,喜欢听悠扬的钢琴曲。脑袋随着节奏有节拍地点头。

当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他会忽然抬起头,扬起一个微笑,然后向我伸出一手。我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把手递给他,于是自然地将早点放到他的手里。他无所谓的笑笑,把脸转了过去。

与宁杭汇合后,我们坐17路公交车去学校,车上的人不多,但却没有座位,偶尔有提前下车的,我就小声地对宁杭说,“你去坐下!”

宁杭点了点头,等坐稳之后,才打开纸袋,拿出热腾腾的米团和豆浆,认真地吃起来。

这个习惯我坚持了四年。13岁时第一次遇到宁杭时,13岁时我在偌大的中学迷路时,13岁时我第一次在香樟树下看到他时,13岁时我小声问他图书馆在哪时,13岁他告诉我一个方向等我跑过去才知道图书馆在反方向时,13岁我找他理论被他笑容震撼到时,13岁圣诞节他问我要不要做他女朋友时……

就这样,过了四年。

每一天都是。

【三】

刚进教室,就看杜雨萌一滩肉泥样趴在桌子上,我走过去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小声问她,“怎么了你?昨晚又熬夜了?”

杜雨萌老实的点了点头,“今天凌晨3点才闭眼!”

我闻了闻她身上的味道,“扒蒜?”

杜雨萌又点了点头,“第一节什么课?”前桌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小男生猛地回过头,“英文课!”

杜雨萌碰地踹了下他的凳子,“问你了?欠儿什么!”那男生不满地哼了一声,憋憋屈屈地转过头去。杜雨萌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真闹心,不能偷偷睡觉了!”她趴在桌子上,把十根修长的手指摆在眼前,“味道很大吗?我都闻不到了,扒了一夜,估计能赚三十多块。”

我有些心疼地看着杜雨萌,叹了口气。我和杜雨萌从小就认识了,她父亲和母亲都是矿工,她和弟弟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家庭和睦,生活简单幸福。可惜一场矿难,他父亲重伤昏迷,躺在医院里。她母亲带着她去矿里讨说法,才知道矿长早已卷款私逃,留下无数怨声载道的工人在工地上寻路无门。父亲的医疗费要花大笔的钱,没有办法,她奶奶只好变卖家产,却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机,终究没有挽回她父亲的生命。

一家人没有房,没有生活的出路,在安葬了父亲之后,他们全家搬到我们小区,她母亲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没过一年,就不辞而别,音讯全无。

等杜雨萌长大一点点,就成了一个家的大家长,她每天都要做很多零工,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糊纸盒,给布娃娃贴眼睛,为饭店扒蒜,甚至还做过啤酒推销员。

那时候的杜雨萌虽然和我一样17岁,却经历了比我更多的艰辛,长大后才懂得,她瘦小的肩膀上,扛着比我更多的责任,活得比我更加辛苦。

下课铃刚刚响过,杜雨萌就趴在桌子上睡死过去,前桌的青春痘男撇着嘴说:“丫的这睡眠质量也太好了吧?”睡梦中的杜雨萌嘟囔道,“不想SHI就给老娘滚开!”于是青春痘男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跑开了。

坚持到放学,杜雨萌立刻收拾东西就走,我知她着急去接弟弟,就看着她风风火火的一路绝尘而去。青春痘男撇着嘴说:“谁在她屁股上点了一把火?”

等出了校园,就看到宁杭的身边围了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什么。宁杭一直很安静,偶尔笑笑,或是礼貌地冲她们点头。

印象中的宁杭,一直都是彬彬有礼的,对任何人都很客气,从不争吵。其实,宁杭也是一个正常人,他也有很多内心世界的小纠结小想法,只是那时候他就有超越年纪的成熟表现而已。宁杭,那时候的你,辛苦吗?收敛光芒,适当表现,给所有人知书达理的感觉。究竟,你最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样子的呢?

等她们吵闹够了,一哄而散开后,他才迈着步子向我走来,“走吧,回家!”简单的句子,从没有多余的解释,却令人心安至极。

我点点头,从学校到宁杭的家一共17站,不堵车的话,需要26分钟左右。我们坐在靠后的位置,静静地看着窗外。他不喜欢问我问题,也不喜欢倾诉,而我也同样不喜欢交流,于是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等到了宁杭的家,一起下车,然后道一声再见,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眼前,我再跳上其他的车回家。

后来,在错别后的很多年,我反思起从前,一次次的问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的宁杭,从来没有一次,哪怕只有那么一次,送我回家呢?为什么没有?

等到那片破败的小区后,就看到忽明忽暗的小灯火,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杜雨萌的弟弟杜雨彬坐在小板凳上读英文,杜雨萌一边呼喝他发音不准,一边忙着手里的纸盒。杜雨彬看到我,扬起天真的笑脸,“浅光姐,你回来啦!”

我冲他点头,“这么用功呀!”

杜雨彬的笑脸立刻抽在了一起,“姐姐非逼着我趁路灯没有关之前读两段英文,可是现在光线很不好,这样会影响我眼睛的啊……喂……”话还没说完,杜雨萌已经抄起一个纸盒子砸了过去,“臭小子谁要你啰嗦的,继续读!”

杜雨彬撇撇嘴,一脸的委屈,又开始大声朗读起来。

我叹了口气,不想这么早回家,就干脆在杜雨萌身边坐下,帮她折起纸盒子来,“多少钱一个?”

“三分!”杜雨萌头也不抬地说。

“衣服送到我家去了么?”我又问她。

“没有!”杜雨萌苦着一张脸说道,“破衣服还有两件,打算一起拿过去,不会太麻烦吧?”

“当然不会!”我冲她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她一把抢过纸盒子,催促道,“行了,别在这装雷锋了,赶紧回家吧!”一边说,一边弄了弄乱糟糟的头发,继续忙碌起来,还不断地尖叫,“杜雨彬你再试试把音发错,我直接送你去见爸爸哦!”

“你为什么不去见爸爸!”

“臭小子,你活腻歪了吗?”

“我讨厌姐姐!!好讨厌!”杜雨彬说不过她,气得哭了起来。

我在黄昏的尽头转过身,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不断地争吵着,虽然这样,我还是感觉到他们彼此间的幸福。我所在的地方是这个城市最不受人关注的地方,可是这里出了犯罪与破败之外,还有别人无法感受的幸福。就像杜雨萌和她的奶奶,弟弟,就像我和母亲。我们都是盛开在尘埃中的花朵,有别人无法欣赏的美丽。

很久以后的后来,杜雨萌曾经问我,在最初最开始的那段时光中,有没有想过未来?

未来?是谁跟谁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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