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文/牟小熊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A

2009年的夏天,我比现在要瘦许多,大概只有八十斤,细瘦的胳膊好像秸秆。我穿着林律治肥大的旧T恤,一直盖到膝盖上面,就这么踩着拖鞋踢踢踏踏的端水到楼下,两栋矮楼之间长满杂草的空地被我用小锄头仔仔细细翻过之后改造成了菜田,种了两架黄瓜,四株朝天椒,八棵茄子,七根西红柿,还有一小块漂漂亮亮的草莓田。

我在早市上买到这些幼苗,只花了九块二毛钱,林律治拎着一条开膛破肚的鱼打着哈欠问我买那些东西做什么,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地方种。

我眯着眼睛仰头看他,食指压住唇线,神情认真。“这是个秘密。”我对他说。

但他似乎对这个秘密并不感兴趣,只是半阖着眼发出一声“唔”来,一点儿追根究底的精神都没有。

而我兴冲冲地抱着那一袋幼苗,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幻想它们开花结果的样子,我几乎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把它们布局合理地种在那小块菜地里,还楼上楼下端着脸盆跑了三次给它们浇水,然后我就去厨房给林老头做鱼了。

红烧鲤鱼,那是我的拿手好菜,也是林老头的最爱,做好的鱼就装在保温桶里,再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送到医院的病房去,那天是林老头四十八岁的生日。

“即使做了他也吃不到,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前一天晚上林律治曾这么皱着眉头对我说。

“不是说生日这天都会有好事情发生吗,说不定他会一下子醒过来,如果觉得肚子饿就更好了,因为红烧鱼还热着呢。”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嘴角上扬,那样看起来就像充满希望一样。

但林律治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眉毛轻轻一扬,“这样下去的话,真快要变成睡美人了吧。”

似乎是有些调侃的话,然而两个人都忽的沉默了起来。

自从林老头在塑胶厂外被不明车辆撞倒送进医院,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然而呼吸却是存在的,医生并不能给我们解释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一直告诉我们等待观察结果,后来也曾经委婉地问我,是否要停止治疗。

“这么下去的话,谁也不知道你们究竟需要等待多久,或许三个月,或许一年,或许永远。”坐在木台桌后面的医生语调平稳地对我说道。

但我只是紧咬下唇,用力摇头。

我们怎么会放弃林老头呢,他是我们的爸爸呀。

住院的费用原本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加之他完全需要药物来维持生命,家里的那一点儿积蓄很快的就用光了,有一天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来,我和林律治浑身上下就只剩下五块钱,连一天的饭钱也不够。

他双手撑着自己的脑袋,蹲着对坐在榻榻米上地我说:“梅格,我们放弃吧。”

“放弃什么?”我忽然尖锐起来的声音把自己都狠狠吓了一跳。

“你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希望的。”

“我不知道。”

“梅格……”

“我会赚钱。总归会有办法的。”我收敛起自己尖锐的声音,努力将嘴角摆出好看的弧度,然后我翻个身,从榻榻米旁抓过自己的袜子,一只一只套在脚上,我跳起身来,用一种尽量愉悦的声音对他说,“呐,我先出去了。”

但是身后的门刚关上,我的脚也才踩到一级台阶上,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B

才刚六月的天,就已经热得似流火,一顶硕大的帽子盖在头上却完全不足以遮挡那灼烧般的阳光,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些满面泛光的听着导游讲解的游客,虽然现在我看起来也显然是他们中的一员,但那只是我的工作而已。

是的,工作,我喜欢这个冠冕堂皇的词语。

那天出门之后的我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了许久,直到双腿发软,后背抵着公交站牌看来来往往的车辆。我能找什么工作?路边的小吃店里是有贴着招工启事,但那一个月八百块的工资对于他的医药费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

淡绿色车身的公交车晃悠着在我面前停下来,我跳上去,投进一枚硬币,至少我还能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那天正是招聘高峰,会场被百分之八十的毕业生挤得水泄不通,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大抵都在瞄着搬运工啊保姆啊清洁工之类的工作,我被推来挤去,从一个招聘台挤到另一个招聘台,我开始觉得越来越绝望了,我既不是大学毕业生,又没有一技之长,身高只有一米六,长相至多算小清秀,甚至还是个未成年!

在那种焦躁和烦闷的心情下,顶着酷暑的我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涌,然后我弓着腰分开挡在眼前的人流,一直冲到那狭小肮脏的洗手间,扶着墙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再扶着墙从里面走出来时,我用身上仅剩的两块钱买了一瓶娃哈哈矿泉水,我漱了漱口,觉得头没那么疼了,就在那时,我看到站在招聘台尾端的男人,他穿着一个蓝白相间的条纹短袖,黑亮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在我从他跟前经过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彩色的宣传图片。

“绝对不能错过的好机会哟。”他挤着一双肉炮眼对我说。

的确,那上面对工作岗位的描述充满了吸引力,只是随团旅行,看看风景,薪资全靠你的能力,有人拿到月薪上万,而要求却简单的要命,身高不限,年龄不限,学历不限,只要你有一双巧舌如簧的嘴。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像天方夜谭,天底下根本不可能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儿。

这么白给你一块甜美的蛋糕,你觉得那周围涂着的会是蜂蜜吗?

是慢性毒药的话才符合逻辑。

但无论如何,我在公共电话亭挂了电话过去,一个声音过分甜腻的女人同我约定了面试的时间,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飙到了二百迈,但我拍着胸口对自己说,至少这是一个机会。而我似乎也并没什么多余的选择,如果一个星期以后我再交不到钱去医院,林老头就会直接从病房里清出来,我当然见过因为没钱住院最终被停在医院走廊的病人,家属伏在那儿哀嚎痛哭,连路过的我也忍不住鼻子发酸,在那样的境况下,就是要我去卖肾,我也未必会不愿意。

“唉?你有看过顾城的诗吗?”站在我身侧的少年忽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

“没有。”

“那么,席慕容呢?”

“也没有。”

“李白,李白总看过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转过头去怒视着他,他有一双蜡笔小新的粗眉毛,像弯弯的毛毛虫一颤一颤。好像从坐在大巴车上开始他就在同我搭讪,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是一个人出来玩的吗,在念高中还是大学等等等等。但我只是用帽子遮住脸,假装已经熟睡过去了。大概从那时候我就直觉,自己应该离这个人远点儿。

“我只是……”他耸耸肩,下垂的眼角露出一点儿并不太真诚的歉意来,“找个话题跟你说话而已。”

C

后来我总想,如果那天我们乘船游湖的时候没有下起暴雨来,或许我们的生命里就会发生另一个版本不同的故事,但无论如何,他都会让我们变成两条会相交的直线,因为他的的确确已经注意我很长时间了。

就冲我这发育不良的身高,就冲我这貌不惊人的长相,我自己都无法理解这是何德何能让他对我如此劳心费力殚精竭虑。所以我想我得给你们解释清楚,曾皙一开始对我的注意完全没有一点儿爱慕的成分,那自然也是出于他的“工作”原因。

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的曾皙,是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学生,在一间发行量颇大的报社做实习记者,他会注意上我,对我来说理所当然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乘船环湖是跟团旅行的必备项目,飘飘摇摇的小船上,挨挨挤挤的坐了十二个人,导游一点儿不口干舌燥的用小号喇叭给大家讲解远近的风景,我一手拽着自己的帽檐听着周围相机不断发出的“喀嚓”声。

“要不要拍照留念。”扬着一对粗眉毛的曾皙不屈不挠地继续对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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