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

站在夜市入口,我一眼就看到了罗宾,他占据着最好的地理位置,正向来往的人兜售他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堆皮带,我来了精神,拨开挡在眼前的人一路小跑站到他面前,看着他巧舌如簧地卖两根皮带给一个胖女人,我蹲在那里也装模作样地选起皮带来,还装腔作势地问他是不是真皮的。

他不搭腔,热络地收了胖女人的钱之后看也没看我一眼,伸过手捏着我的小耳朵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说,这回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我肚子饿了。”我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揉着的肚皮还十分适时地”咕咕”了两下,从中午之后就没再吃过什么东西,还一口气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会饿才很奇怪。罗宾牵着嘴角看了我一眼,然后扯着嗓子对他对面卖章鱼丸子的大叔喊要两份章鱼丸子,”多放芥末。”他又补充了一句。

装在饭盒里的章鱼丸子被我一口气解决掉了一盒半,芥末呛出我的眼泪来,我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眼泪汪汪地跟罗宾说我无家可归了。

“没地震没海啸的,你奶奶也没破产,吃饱了就回家去吧。小朋友。”他拍拍我的肩膀,蹲在地上整理起被翻乱的皮带。

“啊?”

“你知道我的底细,礼尚往来,我怎么也得关注一下你,是不是?”他对我笑着,倒是我叹出一口气来,把书包甩到身前,从里面摸出那张发黄的纸来,”请你帮我找人,当然是认真的,喏,就是这封信,我拿到了。”

他顿了一下,才接过去,在路灯底下展开看了一眼,然后叠起来装进裤子口袋里,站起身来十分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呐,我会帮你找这个人,但现在你该回家了。”

“我不回去。”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坐回自己的小马扎上,认认真真卖起皮带来,也不跟我说话,直到他收拾起那些东西装进他身后那辆”哐哐”响的破车里,他还是没跟我说一句话。

“嘿,你不打算收留我吗?”就在他装好东西准备上车时,我横在他面前。

“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老巫婆骗了我!她一直在骗我!”我喊起来,眼泪喷薄而出,我忍了那么久,装冷漠,装冷静,装玩世不恭,却还是在这一刻卸下防备,像只受伤的小兽,在罗宾面前泣不成声。

*******

“回来了。”车子开进院子里,有个瘦高的女生出来给我们打开门,弯着眉眼站在那里看着罗宾,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禾萱,她有一张病态的苍白的脸,笑起来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如果不是她额角那一块大大的疤痕,她看起来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生。我从车上跳下来,一时间怔在那儿没出声,她也表现得有点儿惊讶似的,但脸上却仍是微笑的神情。

罗宾撞上车门,对她撇了下嘴说,”是个任性的小朋友,今天就让她和你睡吧。”

我想纠正罗宾我才不是什么小朋友,我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但我刚哭过的一双眼这时候已经红肿了,冷风一吹就疼得眯起来,我一点儿精神也提不起。

禾萱点点头,又看着我笑了笑,笑得我心里软软的。

那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在日向街的最尾端,罗宾停放着吉普车的另一侧种着一排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攀着藤架,在九月末也开得生机勃勃。罗宾伸个懒腰双臂枕在脑后,”嘿,想在院子里过夜吗?”

是那种老式的楼房,布局显得有些拥挤,却透着温馨,我坐在碎花布面的小沙发上,使劲儿吸着鼻子,罗宾的车子漏风漏得厉害,再加上我那么猛烈地哭过,显然已经有点儿感冒了。那天晚上,禾萱从木柜子的第三层掏出一板感冒胶囊,还拿毛巾给我敷了脑袋。做完这些,她就去了厨房,去热她做的那一大盆羊肉冬瓜汤,她还会做一种沾满芝麻的发面小饼。罗宾让我在沙发上好好坐着,然后跟在禾萱后面,去帮她端那热气腾腾的汤。

那一幕画面在我后来的记忆里最为深刻,穿着驼色裤子踩着小马靴的罗宾和穿着白色外套长发挽起来的禾萱,我有些恍惚地觉得他们两个简直是世界上最为般配的人。

冬瓜汤很美味,我一口气喝掉两大碗,还吃掉了一整块芝麻饼,奶奶很少做饭给我吃,学校的营养餐吃得人想要吐血,价格却一点儿也不便宜,她总以为她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却从没问过我想要的是什么。

那天夜里,我一直想打喷嚏,怕吵醒禾萱只能一直忍着,最后索性掀开被子溜下床,门缝里透着一丝儿光亮,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就看到罗宾挨着小沙发坐在地板上,在一盏小台灯底下打磨着一堆皮带的毛边。

“还不睡觉吗?小鬼。”

“你不也没睡。”借着台灯的光,我细细打量起房间的角落来,然后就看到架子上摆着的一排存钱罐,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存钱罐,每一个都沉甸甸的样子,”这些,做什么的?”

“那个啊……”他眯起眼打量着,”嗯,等我有二十个这样的罐子,我有很重要的事儿做。”

“已经十四个了。”我数了数说。

“嗯。”

“什么很重要的事儿?”

“小孩子不要问太多。”

我”唔”一声坐在沙发上不再吭声,只是看着他十分认真地磨着皮带边缘,灯光和阴影重叠的房间里,他专注的身影被时光定格在我的回忆里,其实我还有更想问的,比如,禾萱姐姐脸上的伤疤。不过有些问题是永远也不能问出口的,所以我就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而已,直到他弄完了所有皮带,我已经挨在沙发上睡着了。

“嘿,去屋里睡。”他推醒我。

我揉揉眼睛,迷迷糊糊走向禾萱的房间,走到一半忽然转个身,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颗魔豆递给他,”喏,这个送给你,谢谢你收留我。”

*******

我离家出走的第三天,我奶奶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几乎占了半个版,那上面短头发的我看起来像个痴呆儿童,那让我觉得有点儿心浮气躁,罗宾却笑得一脸好心情。

“她爱你。”他跟我说,”还不回家去。”

“那是因为她只有我了。”说出这样残忍的话,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我仍保持着那种倔犟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

这次罗宾看着我,没再说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天天气格外冷,罗宾穿着他的飞行员上衣,还不忘配上那顶有些傻气的帽子,我蹲在小花池旁边,挖了一个坑,把我口袋里所有的魔豆都塞了进去,然后我跳下来拍掉掌心的土,在他启动车子前拽开车门坐到座位上。

他要去另一个区那里拿货,皮带快要卖完了,天气开始冷起来,得搞点儿应季的东西来卖。罗宾这么说的时候,我十分热烈地响应他,”我也去!我也去!”

那辆车子还是漏风厉害,不过我早有防备,禾萱把她的薄围巾借给了我,还帮我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在后面,车子在路上开了一个小时,拐进一条小巷,一直到最深处,停在一个大大的院子外面,用罗宾的话说,那是他们拿黑货的地方,价格便宜得要死,就是别问来路。我一直很乖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掏钱给人,然后帮他点货,这些事情只花了一点儿时间,但是我们开车出去的时候却被另一辆车子别住了。

有个胳膊上文了身的男人从那车子上跳下来,手指叩着罗宾那一侧的窗户,罗宾用眼神示意我坐好,然后拉开车门跳下车。

“这批货可是我提前就定好的。”

“先到先得,这行哪有预定那一说。”

“我说我定下了,就是定下了,你有什么意见吗?”

“您怎么说,我没意见,要是动我的货,可没那么简单。”罗宾绷起的唇角带着淡淡笑意。

理所当然的,他们为这事儿干了一架,一对一,那男人自然不是罗宾的对手,可从那车上又呼啦走下三四个人,我坐在那儿眼看罗宾落了下风,从车座底下抽出他从景区拿走没卖掉的一块石膏板,跳下去就砸在离我最近的一个男人肩上,突如其来的一击让他们都怔了一下,罗宾手疾眼快,将我捞到身边,我手里还攥着那块断了半截的石膏板,虽然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但还是端着一副神勇无敌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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