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

文/牟小熊

说得好听,是人才市场,说得不好听,简直是猪肉大卖场。

虽然是有点儿夸张,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拥挤在这样实属不大的空间里,四围的矮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广告单,黑白红蓝各种字体遮盖起原本墙壁的色彩,已经是九月了,但这里面却比七月的酷暑还要让人难以忍受,每个人都显得有点儿紧张或者歇斯底里,我跟坐在我旁边的段姐姐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要是你奶奶打电话问?”她面露犹疑。

“就说我拉肚子好了。”

只不过是招聘两个店员这样的事儿,登个小广告或者直接在店外贴招聘启事不就行了吗?况且奶奶的金店还是在人气最旺的正阳街上,但她偏要我和店长段姐姐来人才市场走这一遭,后来我才明白,她这是要教育我,让我看看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儿,为了方便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她还把我们的摊位选在了正中偏左的位置。

我有些费力地穿过挨挨挤挤的人群向出口处走去,在不算拥挤的冷饮摊贩前找到他,他穿着一条驼色的裤子,踩着帅气的短靴,短短的头发贴在眉毛上面,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我买了一支甜筒,拆开纸封,一边吃着一边笑嘻嘻地望着他。

“嘿–“我说,”刚才那个,三七开怎么样?”

“这个吗?”他坐在台阶上,从口袋里摸出那黑色的钱夹在我眼前晃了晃。

“不是见者有半吗?我只要三成。要不是你的话,我一定十成都拿到了。”是谁说的,要和一个人做朋友,最重要的是让他觉得你和他隶属同类,即使为此撒点儿小谎也无关紧要。

而事实上,我只是坐在摊位前看到他排在我们旁边那一队拥挤的人群里,在那自称是公司经理的人过去维持秩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掏走了他口袋里的钱包。

“是吗?”他伸个懒腰,”要是你的话,恐怕手脚还不够伶俐呢。”

“真看不起人,要不要试试?”我继续吃着甜筒,语调漫不经心,一颗心却跳得厉害。

“好啊。”他说,有些戏谑地笑望着我。

我骑虎难下,只好坐在台阶上,故作严肃地观望着可以下手的人,好像坐了很长时间,双腿都麻了起来,脸上却还端着一本正经的神情,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下手也终于看到那么一个家伙时,他在我站起身的时候伸手拽住我的手腕,”不用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塞进我手心里,那是一张有些皱巴巴的钞票,后来我用手把它小心翼翼压平,塞进了日记的夹层。

“听着,小朋友,偷东西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我只是拿回一点儿该拿的钱。”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呐,再见了。”

“再见,罗宾。”在他的身影在我视线里渐渐变小,我双手拢在嘴边用力喊道,看到他在路灯底下似微微怔了一下,我弯着眼眸笑起来,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一定不知道,比这更早之前,我就见过他。在晨报上,在街上摆摊的他被城管突袭了,当时一定能跑开,却因为照顾一个残疾人又折了回来,甚至和城管们动起手来。那张被拍下的照片里,他蹙着眉头,挡着城管,在他身后,是那一脸惊慌失措地捡着地上水果的残疾人。他为此被拘留十天,因为干预执法。

报纸上称他为刁民,但我觉得,他更像个行侠仗义的英雄,他当然不是个小偷,那张报纸上的照片被剪下来贴在我的日记里,我在标注里写着–罗宾大盗。

这称呼带着点儿英伦腔,让我格外喜欢。

这一年,罗宾20岁。

*******

也是在这一年,我放弃了高考。

我一直记得那天阳光猛烈,知了在树上嗡鸣着,我在拥挤的学生中间忽然掉转方向,逆着人流走出了那幢楼,我根本连考场都没进,后来我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在街上乱晃,像个醉酒的人,脚底打晃,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是高考紧张,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我已经通过了美术生的考试,文化课成绩只要稍微过得去,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不是什么问题,但忽然间,我没有了力气。

那天夜里,我很晚才晃回家,我弄丢了钥匙,只好靠在墙上摁门铃。奶奶出来给我开门,手里攥着她的小教棍,我一只脚才跨进门,那棍子就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的肩膀上,她紧绷着身体,目光凌厉地望着我。

“为什么不考试?”

“我累了。”

她瞪着我,薄唇抿成一道细细的线,扬起的棍子还停在半空,却最终被她丢在了地上,我望了她一眼,从气得有些发抖的她身边走过去,丢下书包,拎着浴巾去了洗澡间。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了,我从没见过我妈妈,在我脑海里她是一片空白。我只依稀记得我爸爸,他瘦瘦高高,戴着圆眼镜,说话唯唯诺诺,据说他在1994年死于一场山洪,但我奶奶从来没提起过他,她只在我面前提起过我妈妈,每每咬牙切齿一脸嫌恶。

“奶奶,我妈妈不要我了吗?”幼年的我趴在她的膝盖上问。

“嗯。”

“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坏女人。”

热气在浴室里慢慢氤氲开,肩膀上肿起的红色伤疤在热水的冲击下渐渐麻木起来,我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那一张模糊面庞,想着这世界上,究竟几分真,又几分假呢?

后来的整个夏天,我都在奶奶的金店里帮忙,做一个打杂小妹,她叮嘱每个人都不能照顾我,所有脏活累活都让我干,打扫店里的卫生,给饮水机换水,刷马桶,站在柜台前对来买东西的人挨个儿介绍我们的新款。

“不想再念书的话,从现在开始就准备迈入社会吧。”那天晚上我在浴室里泡得快失去意识的时候,奶奶站在玻璃门外冷冷地对我说。她当然对我失望了,我4岁开始学画,6岁上小学一年级,成绩虽然从未拔尖,但好歹也算得上优秀。这年春天我顺利通过艺术生考试,相当于一只脚已迈入高等学府的大门,她高兴坏了,歇业一天,还给金店里的每个人都封了红包。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对我说,我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企盼,但我给她如此重的一击,我放弃了考试,全无理由,还摆出一副自甘堕落的架势来。

我在金店里做得如鱼得水,就像一个真正的打工小妹那样勤勤恳恳,她气得快翻白眼,”薄命相,真不金贵。”我同桌来店里买过转运珠之后,她把账簿用力摔在柜台上喊道。

是七月,录取通知书已经陆续发下来了,同桌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听说你在考场晕倒了?”她趴在柜台上看我的神情有点儿小心翼翼。

“没有,我没进考场。”

“为什么?”

“总觉得这世界上,还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儿没有做。”

“咦?”

我不说话了,只是淡淡笑着,拽出一排转运珠给她挑起款式来。

“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没做?!”摔掉账簿之后,奶奶走到我面前凶巴巴地问道。

“比如,在这里做店员。”我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呀,该下班了。”

她一定气坏了,但我没有看她,转身走进一侧的员工室换衣服。后背抵着木门,我舒出一口气来,想到她对我这样生气失望,我觉得有点儿心酸,更多的,却是满足,有些残忍的满足。

*******

从小到大,我画过许多幅画,那些画每一张都被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堆在我房间桌子的一角,看起来是厚厚的一摞,像尘封多年的回忆。

但现在,我却什么也画不出来了,许多次,我提起笔,却只是对着画纸发呆,我甚至画不出一道像样的线条,就像是忽然忘记了某种本能,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儿。每个周末我照样背着画夹出去写生,即使什么也不画,只是对着眼前的景色发呆,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画出来,我在想,或许我的心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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