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
文身男忽然笑了,”不愧是罗宾,还有两下子。”然后他转身,招呼身边的几个人,”走了。”
这结局有点儿出乎意料,我怔在那里半晌手里的石膏板才”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罗宾扯着我的外套把我拎上车,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脸上青紫了一块,似乎有些肿了起来。
回去的时候,禾萱问起他脸上的那道青紫,他漫不经心地说,”嗯,不小心撞到的,是不是,早川?”
“嗯。”我看着禾萱的眼睛使劲儿点头。想起在车上我问他那里疼不疼的时候,他转头看着我哀叹道,”当然疼了,我又不是超人。”那时候他皱起的眉毛可爱极了,我忽然笑了。
“这件事儿,别告诉禾萱啊。”
“那你以后不准叫我小鬼了。”
“好吧。”
“小朋友也不行。”
“那叫什么?”
“当然是叫我早川。”
禾萱做饭的时候,我站在小厨房的门外,端端正正地等着端菜,”那个……”我忽然红了脸,有些羞怯似的,”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吧?”
“嗯。”她点点头,眼里泛着温柔的光,”那时候,我们还只有6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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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靠一张签了名字的誓约书,要找到十几年前就不见的人谈何容易,罗宾帮我放出话去,凡是他们这些人的关系网里,任何人有关于这名字的一点儿印象都要去找他,除此之外,罗宾还搞到一本厚厚的本城人名簿,我们在那上面一共翻到了二十六个叫那名字的女人,有些名字的后面会跟着地址,但因为都是十几年前的了,我和罗宾跑了附近的几家之后才知道街道名称大都改换过,地址已经完全对不上号了。
那几天,我每天除了白天和禾萱在家里做点儿家务,晚上就和罗宾去夜市摆摊,我几乎吃遍了夜市的美食,章鱼丸子、关东煮、小龙虾、担担面、芝麻酥,罗宾卖出一部分货就会拿零钱给我让我自己去买东西吃,那阵子我总是饿,肚子动不动就要唱歌。我奶奶杀过来的时候,我正端着快餐碗吃担担面,嘴边红了一圈。
她穿着湖蓝色的外套,头发高高地挽起来,紧抿着嘴巴站在摊位对面,罗宾用手肘碰碰我,我头也不抬,”这是最近才到的,都是新款,价格好商量,随便挑……”这套词儿我说得娴熟无比。
“原早川啊原早川,你可真有本事。”她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直想把我就地正法。
我这才抬起头看到她,碗里的面也吃不下去了,好像都噎在嗓子眼儿,让我说不出话来,我早该想到她能找到我,那张寻人启事上贴着我那么大的照片,还标注提供线索给她的人都会得到报酬,我每天在夜市里这么乱晃,不知多少人给她提供了线索。
很快,我回过神,若无其事地擦擦嘴,”没那么本事儿,勉强活得下去。”
奶奶望着我的眼睛里闪着幽寒的光,又失望又生气,那一刻我忽然很想知道,她离开的时候是用怎样的眼神望着尚且年幼的我呢?而那时候,奶奶又是用怎样的神情面对她的呢?
“原早川,你赌气也该有个度,谁也不欠你的。”
“你骗了我。”她脸上寒光闪过,我凑到她面前又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一直骗我。”说到这里我眼里闪着泪光,脸上却是笑着的,”你逼她签上再不见我的誓约,却告诉我是她抛弃了我,你像对待私有财产那样对待我,可我不是你那些会升值的金条,总有一天,我什么都会知道。”
她那些精心掩藏的皱纹这一刻在昏黄的路灯底下忽然无处遁逃,我看着她乱了阵脚的脸忽然想起当我在抽屉里发现她签下的那张誓约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我觉得我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我一直活在她精心布下的局里而不自知,还欢欢喜喜地陪她演这一出戏。
罗宾抱着手臂坐在那儿看着我和她僵持,到底,我没和她回去,她转身的时候很决绝,一张脸绷得像麻将牌里的白板,可我只觉得她是做贼心虚,直到她微微摇晃的背影在夜市的入口消失,罗宾手里玩着一次性筷子淡淡说道,”她大概哭了。”
“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觉得很开心。”虽然嘴上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有点儿心酸。
“真是残忍的小鬼啊。”他伸个懒腰忽然把我拽到他面前,”为什么这么恨她?”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她,就不会从小没有妈妈了吧。”他替我接出下半句话,又继续说道,”这件事儿是她不对,可她对你到底是真心好……”
“你又不是我,能知道什么。”我赌气地别过脸,却觉得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这种矛盾的感觉拉扯着我的心,每一秒都让我感觉格外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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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盒里放着六个饭团,三个圆圆滚滚,颜色好看,三个歪歪扭扭,颜色不均。当然,三个是禾萱做的,三个是我和她学的,可我学艺不精,盐大概还放多了,于是我盛情邀请罗宾,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噗”一声吐了出来,”简直打死卖盐的了。”
“真的吗?那我还是吃禾萱姐做的吧。”
就在我吃着饭团的时候,上一次在巷口开车劫住我们的文身男踩着马靴出现了,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和罗宾,”啧啧,这种东西也能吃吗?”明显一副来砸场的架势。
我霍得站起身来,手里的饭团随时准备当飞镖发射出去,罗宾伸出一只手攥住我的手臂,笑眯眯地看着他,”买点儿什么,都是新款,随便看,价格好商量。”
他蹲下身来,瞪圆眼睛看着罗宾,忽然咧嘴一笑,跟站在身后的人说,”给我砸!”
饭团在我手里被攥得稀烂,罗宾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他根本一点儿还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把我拢在怀里,让我别吭声,于是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家伙把我们的东西砸得乱七八糟之后扬长而去。
“为什么?”我看着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罗宾。
“来收拾东西啊,一会儿还要做生意嘛。”
“为什么不还手?”
“小鬼!”他看着我笑一下,”那么多人,自然是有备而来的,真打起来还不知道会吃多大的亏。”
“说了不准叫我小鬼……”我话才说到一半,喉头忽然哽住,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只是因为看他挨了欺负,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我心里有了分量。
“怎么哭了?”他仍是笑着,拽着我的手腕让我蹲下身子,伸手擦掉我脸颊的泪水,”快收拾东西,今天还没开张呢。一会儿咱们吃章鱼丸子啊,叫潘大叔多放点儿芥末。”
那时候,罗宾当然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第二天,那些家伙又来了,我攥到拳头发青,却仍被罗宾紧紧箍住,第三天,他们照例上演了一遍,这次,罗宾还手了,他一拳撞在那文身男的胸口,将他抵到墙壁上。
“你终于还手了呀。”那男人被捏住喉咙,有些艰难地说道。
有人打算从身后袭击罗宾,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我想,拜托你帮个忙,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会有什么麻烦了。”
那天回去的时候,罗宾的额头受了伤,是在和那些人动手的时候碰到的,他用大帽檐压着不让我看到嫣红的血,但回去时仍然被禾萱看到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棉签蘸着酒精给他消毒。
“是不小心碰到的。”罗宾说着看看我,我也跟着他使劲儿点头,”嗯,是不小心碰到的。”
“我当然知道。”禾萱微笑着看着一脸傻兮兮的我和罗宾,”只要受伤,就都是不小心碰到的。”
这句话意味深长,说得我和罗宾都有些发怔。
那天夜里我做了许多噩梦,每个噩梦里都出现了那个踩着马靴的文身男,他后背抵着墙,一脸无赖地看着罗宾,”我想,拜托你帮个忙,如果你不答应的话……”然后是一串瘆人的冷笑,我和罗宾在梦里东躲西藏,我们没法卖东西了,走到哪里都有人来砸我们的场。我又气又急哭出声来,是禾萱把我从梦里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