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
“怎么了?”
“没事儿,只是做了噩梦。”我坐起身,揉揉自己有些发涨的脑壳。
禾萱也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亮,又看看我,她那一半完好无缺的脸看起来美丽极了,她问我,”早川,你有想过要依赖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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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的好天气很快就结束了,气温骤降,我穿着禾萱的彩色厚毛衣站在院子里剥杏仁吃,她坐在椅子上看一本我叫不上名字的什么人的诗集,而罗宾则在鼓捣着他那辆”哐哐”响的破吉普。
“我要回去了。”我几乎犹豫了一个早上,嗑了八十四个杏仁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对他们说道。
“那很好。”罗宾说。而禾萱只是微笑。
去那里的时候,我的书包里空空的,几乎什么也没装,当我离开的时候,那里面却装满了东西,禾萱送给我的彩色厚毛衣,罗宾自己磨的皮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我会继续帮你找她的。”罗宾拍拍我有些沉甸甸的书包说。
“当然,你答应我的。我会回来看你们。”现在想想,那几乎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分别,虽然不自知,但我已经表现出了那种属于最后的分别会有的心情。
“这样很好,当你再长大一些,你会知道,其实并没有多少可以任性的时间。”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不得不停下车子的时候,罗宾看着那盏亮起的红灯对我说。
他认为我对奶奶已经冰释前嫌,至少在情感上,我已经原谅了她,但我回去,只是因为,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儿,是,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一件事儿。
我背着有些鼓胀的书包,站在门外只摁了一声门铃,那扇门马上就打开了,好像她一直等在那里准备着给我开门似的,但她的表情仍显得有些冷冷的,”哼,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还是要回来吧。”
“我想洗澡。”我说着丢下书包,就像我放弃高考那天,拎着浴巾径直进了洗澡间,我把水开到很大,热气氤氲了小小的房间,直到这时,我一直绷紧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我把这许多事儿想过一遍,又把我心下的决定想过一遍,虽然只是离开那么短暂的一段时光,对我来说,却漫长得有如重生般。
“新的辅导班早就开课了,但现在还来得及,我想你回来的话,就快点儿准备明年的高考。”我走出洗澡间时,她坐在小厅的沙发上语调淡然地对我说,那样的口气就像我们之间所有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她装作不记得,这时候我自然也不会提起来。
“我想还是先在金店工作一段时间再说。”我盯着被湿漉漉的头发滴湿的地板坚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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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那样,他们来了。
就在我值班的那天夜里。
防盗锁被弄开的时候,我就站在柜台后面,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道透出光亮的缝隙,接着窗子被打破了,先进来的那个人,是罗宾。
他看到我,扑过来将我压在柜台下面,用手指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一直看着他,看着那双深黑如海的眼眸里倒影出来的我的身影。
“嘿,罗宾,你在干什么,快点儿动手。”那个声音当然是文身男的,罗宾又回过身望了我一眼,走到房间的另一边。
文身男拜托他的那件事儿,就是要他和他一起盗窃这间金店,他踩过许多次点,却没找到一个可以和他动手的人,那些人不是身子不够灵活,就是脑子太笨,不然就是得逞了之后爱随便炫耀,他只想要罗宾做他的伙伴。
在日向街谁都知道,罗宾虽然身手尚佳,却从没真正做过盗贼,偷那个经理的钱包,是因为日向街有个倒霉的家伙在那里实习期满却被经理无理由辞退,连实习工资也没有拿到。而他一定要让罗宾做他的伙伴,在巷子里劫住我们那次,当然是故意挑衅,后来就表现得更加明显,他威逼利诱,到底是得逞了的,而罗宾,也当真需要那一笔钱。
他们并没有拿光金店,罗宾偷偷留下了一部分东西,我躲在柜台下面,一直看着他们离开,第二天清早,店里就被警车包围了,我奶奶也并不着急,她的防盗措施做得万无一失,不出三天,就会让盗贼落网,可是没有视频没有指纹,就只有我这一个证人在场。
看,我想得多么周到,要是只有他们那两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光是隐藏的摄像头就够他们受的,警报系统在他们打开防盗门的时候也会自动开启,而这一切之所以能够顺利,不过是因为我在其中帮的小小的忙。
自然,我是不会指认罗宾的,我坚称那天夜里看到的是两个大胡子的男人,和罗宾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和文身男被当庭释放,我奶奶不傻,看得出端倪,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现在,你是不是原谅我了?”那天回去的一路,奶奶都没有说话,直到她把车子开到儿童公园外面,才终于对我说。
我没说话,却觉得内心翻江倒海般难过起来。
“记得你小时候我们总来这里散步吗?那时候你还有一只狗,后来它死了,我又偷偷买了只一样的给你,却还是被你发现了,你还哭了,说最爱奶奶了。”
“为什么?”
“……”
“为什么那么做?”
她向后靠向车背,长舒一口气,”你妈妈那时候是理想人士,和你爸爸结婚之后两个人都要去支教,我不答应,但你爸爸没听我的,他们去边疆的第二年你爸爸就因为山洪去世了,没多久你妈妈就带着你回来了,我坚决带走你还让她签下那样的保证,只是想让她体会到为人父母失去子女的心情,但如果她想要看你,就一定会来找你,可是她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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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赖什么人,相信什么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很多人的人生都是因此而得救的。
这是很久以前的那天夜里,禾萱对我说的一句话。
2002年冬天,日向街发生了一起火灾,那场据说是因为爆竹引起的大型火灾里就只有两个孩子生还了,一个是11岁的罗宾,另一个是10岁的禾萱,就是在那时候,她脸上留下了那块伤疤。
从那天开始,11岁的罗宾成了禾萱的依靠,他总有各种赚钱的办法,让他们可以一天天生活下去,”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罗宾总是这样对她说,那时候她总是哭,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如果不是他,她大概在10岁那年冬天就去世了。他给她表演兔子舞,还给她讲笑话,像变法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足够买甜面包的零钱。
那是一段漫长而甜蜜的回忆,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禾萱的脸上却带着有些忧伤的笑容,”好像,我已经成为罗宾的负担了呢。”
罗宾有一排沉甸甸的存钱罐,他对我说,要攒够二十个,然后去做那件重要的事儿,而那件事,就是带禾萱修复她脸上的疤痕,她已经19岁了,时间好像格外紧迫,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大概也不会答应文身男的要求。
“要是有那些钱的话,禾萱的脸一定没问题了。”我记得那时候,他是这么对罗宾说的,而罗宾就是在那一刻动了心思。
后来你知道了,他们去抢了金店,而我没有指认,罗宾顺利拿到了他应得的那部分钱,但这时候,禾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而她带走的东西,就只有一本薄薄的诗集。我想起她那张安静的脸,就像一株静止的植物,寂寞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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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最后,罗宾出发了,为了寻找禾萱。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我找到妈妈了,就是那二十六个同样人名的第七个,但是她去世了,罗宾却对我说,她大概不在这个城市,想必他只是不想伤我的心。
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的天就飘起雪来。我踏着稀疏的雪花,又去了日向街街尾的那个院子,木门有些松脱,我轻易就进到里面,屋子里空落落的,带着寂寞而寒冷的气息,那一刻,我非常想念坐在碎花布面的小沙发上,和他们一起喝汤的时光。
我曾经信任并依赖罗宾,那让我感觉骄傲,我想,禾萱也一定不是罗宾的负担,而是依靠,是心心相印的依靠,他们一定会遇到,然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在那个积雪的小花坛里,我看到一抹隐隐的绿色,拨开雪花,就是我曾经种下的魔豆,它竟然发了芽,并难得的长了叶子,虽然这时候已经死掉了,但叶片上那模糊的字迹却还在,是”想念”.
那一刻,我想起在禾萱的书架上看到的那首诗–
命运以顽冷的砖石
围成枯井,锢我
且逼我哭出一脉清泉
且永不释放
即使我的泪,因想你而
泛涌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