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文/绿亦歌
电影院的对面有一间红瓦青瓷的旧房子,住在里面的居民到了白天会在街边摆一排的小摊子,冰粉一块钱一大碗,撒满了山楂和葡萄干;尽管这样,生意也不见得有多好。因为电影院太冷清了吧,我这样想。
电影院老板阿藏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家业,比附近的老城区还久远许多。阿藏是一个喜欢穿花花绿绿格子衫的年轻人,一把芭蕉扇摇得呼啦呼啦的,老远就能听见他拖鞋啪嗒啪嗒的响;要看什么片子给他说一声,遇到也是他喜欢的片子就算免费,若不喜欢,价格就会高得出奇。
我第一次到这里,是林宇恒带的路。阿藏和林宇恒很熟,当时他想和我开玩笑,爱情片放到高潮,被他悄悄地换成恐怖片,我却睡得正香,差点儿没流口水。一来二往,我就和阿藏称兄道弟勾肩搭背起来。有次心情不好,我逼他陪我喝酒,倒了一桌子的酒瓶,我一边哭一边发酒疯。后来阿藏告诉我,是林宇恒背我回去的。
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林宇恒,我那天又看了一遍岩井俊二的《情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再做那个梦了。
我和他同靠一棵绿树,一人向北一人面南,遍地落英,阳光灿烂,这般美,却只能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回忆得起了。
那是我11岁时的事,妈妈给我报名参加武术夏令营,地点是四川青城山脚下的一所学校,青山绿水绕。整个团有二三十人,我坐在大巴上有些晕车,周围的人又都不认识,前面一群男生吵吵嚷嚷的,我更是心烦意乱,不满地瞪向他们–
水杉林立,日光透过两旁绿叶的罅隙落在他身上,一片斑驳,那一刹那,我觉得世界只剩空白。短短的失神后,车驶入了隧道。
瞬间失明。
第一天训练的时候老师让有功底的学生先表演一下,他在最后一个,出拳又快又狠,马步扎得稳如山,白色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旁边的女生给我说,他叫林宇恒,高我一个年级,已经学了四年武术。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师兄师兄”的叫得恭敬,熟了之后就扯着嗓子”林宇恒林宇恒”地喊。我那时不懂得如何掩藏羞涩,性子又急又野,和他说不上三句就开吵。
教练谨遵”先富带后富”的原则,新人和老将分一组,我拉着脸对林宇恒说,倒了八辈子的霉居然和你一组。其实心里乐得跟孔雀开屏似的。他说你以为我愿意啊,牺牲小我拯救集体。练踢腿的时候,我和他每踢一次就转过头骂对方一句,那真叫一身无彩凤双飞翼。我俩也没什么新意,绕来绕去就是那几句”白痴笨蛋大猪头”,真不知道怎么能骂得那样欢。其他人干脆就停下来,看我们吵,笑得嘴都歪了。
我和林宇恒因为斗嘴被罚过许多次。有次被罚蹲马步,我看别人在场子里”哼哼哈嘿”练得热血沸腾,就把嘴一歪,指着林宇恒的鼻子大哭,说都是他的错。我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耍无赖,因为那天确实是我在他跑步时故意伸脚绊了他一跤。
他满脸无奈,说好吧好吧,我连你那份一起蹲。
年纪小就是好,我当时的高兴劲儿,就算现在银行卡里突然多出四个圈也比不上了。
还有一次我们被罚跑操场,回去时大家都集合洗衣服去了。我们每人有两套武服,上身白色短袖,下身宽大长裤,男生是黑色,林宇恒穿起来道骨仙风;女生是黄色,我穿起来惨不忍睹。等我们赶去洗衣房时只剩下两个空位,面对面。
我以前在家里也算金枝玉叶,没做过家务,搓了半天衣服也没搓出点泡沫,林宇恒在对面笑得好不得意,”我觉得你比1999年世界末日还恐怖。”
我气得七孔生烟,走过去抢了他的盆子,将我俩的衣服换了,伸出手冲他张牙舞爪。他愣了愣,说你脸上有泥。我急忙用手去擦。
“不对,右边。”
“这里?”
“下面点。”
“这儿?”
“再过去一点。”
“好了吗?”
“嗯,”他有一颗虎牙,笑起来又灿烂又可爱,”这下就真成大花脸了。”
“好啊,”我将盆子向外一推,”你给我站住!”
高二的时候有次经过初中部,看见一个短发的小女生追着一个男生跑,边跑边叫,脚下像踩了风火轮。
我心里发酸,装作不屑地说:”疯疯癫癫。”
“你懂什么?”朋友看我一眼,”别人这叫欢喜冤家。”
对,这叫欢喜冤家。否则,他对别的女生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怎么唯独对我就夜礼服假面变身怪兽哥斯拉了呢?
只可惜,那时的我和林宇恒都不懂。
我们晚上的时候在教室里上自习。深褐色木质的长桌椅,上面刻痕斑斑,林宇恒坐我斜后方。他人缘好,一大群女生排着队问他题,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出一道难题,等到她们都走了,装出不情愿的样子向他指教。
我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他睫毛长如帘,黑目似明星。思忖片刻后他提笔在纸上解答,一抬眼和我的目光撞个正着。他仓促地别过头,我满脸绯红。
那所学校很大,我和林宇恒追打嬉戏偶尔还会迷路。下雨的时候大家就在后院的屋子里训练,雨水顺着屋檐稀里哗啦地向下砸。放晴时出现过一次彩虹,跨在灰蒙蒙的苍穹,婉约而又磅礴。我们高兴地向不远处的小山坡跑去,穿的都是白网鞋,一踩进水坑就黑了大半,溅起水花一片。
山坡上结满了硕大的桑葚,我们边摘边吃,手指和嘴边净是紫黑色的汁。桑葚汁多,酸甜交融,回味起来,正如那个青涩的年纪。一群女生大声的唱”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有些走调,男生们就在旁做呕吐状。林宇恒走到我旁边,问:”你不怕这桑葚有毒?”
“有毒?”我笑着看他一眼,昂首答道,”你不也吃了?”
“那咱俩不是死在一块儿了?”
“呸呸呸,”我回头瞪他,头发被吹起来,”谁要和你死在一起啊?”
训练十分严格。压腿时老师把脚放在我们大腿上使劲踩,痛得大家哭天喊地,例外也有,林宇恒和另外一个女生。他们俩功夫极像,就连抱拳时的眼神也是,犀利,清澈,执著。后来我学会了一个成语,叫双剑合璧,觉得再贴切不过。
有段时间新生老生分开训练,我休息的时候去接水,看到那个女生在做腾空踢腿。回寝室的时候让室友教我那套拳,我为了挤时间练习,经常不去吃午饭,都被林宇恒抓个正着。他后来拗不过我,就坐在一旁给我指点。
我不太习惯和他独处,脸涨得红彤彤的,他大概以为是累了,就叫我停下来休息会儿。不吵架的时候他也给我讲些有趣的事,我低下头看两个人的影子,拉近一点,再近一点,似乎是靠在一起了。
“你在看什么?”他凑过来。
我”啊咧”一声轰地跳起来,他疑惑地望着我,我别过头,”睡……睡觉!”便真的倒在那棵仿佛苍天亘古的树下睡了起来。
槐树抑或多情梧桐?记不得了。
我知道,我应该将这个故事向你们娓娓道来,添点戏剧加点眼泪,可是隔着近十年的时光,这些零散的回忆于我,已经是奇迹了。
请原谅我,沉溺在其中不肯自拔。
那天放了一下午的假。室友踮着脚把我摇醒,一双灵动的眼睛转啊转,”要不要去探险?”
“啊?”
“刚才听见这里的师姐说,有栋教学楼,传说每年的今天都要闹鬼,要不要去看看啊?”
“就我们几个人?”我坐起来瞟了瞟对面的男生寝室,”要不叫几个男生吧……”其实我想说的是,林宇恒去我就去。
“你胆子怎么那么小?”室友别别嘴,”就我们几个,去不?”
我瞪她一眼:”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