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袋光年

文/牛小掰

【一】

这些年,我一直保持着留刘海儿的习惯。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一道蜈蚣形状的疤痕张牙舞爪地爬在额头上。

有次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那条疤痕发呆,恰巧被母亲看到了,她过来安抚我,“现在的美容技术很发达,要不要去弄掉它?”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难看的、丑陋的疤痕,从心底慢慢弥漫起一层似有似无的不舍,最终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

母亲不解,却始终没有再问,微笑着转身离开了。

直到她离开,一直隐忍着的泪水才无声地滚落下来。季夏鲟,如果连它都没有,那我凭什么记起曾经在宁静的夏日午后,有过一个温良如玉的翩翩少年,曾经梦境一样地出现在我的生命,灿烂地开过一个花期呢?

很多年后的后来,我在旧金山的开放式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书,封面的字迹模糊看来已有些年头,无法分辨名字与作者。只是里面的一句话,却成了我的最爱: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有一次,我们梦见彼此是互不相识的。待醒来时,才知道我们原来是相亲相爱的。

还是从朋友那里得知,原来这句话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讲述的是一只愚昧的海鸟爱上了大海中自由的鱼。朋友一边轻轻喝着咖啡,漂亮的唇角飞起一个无奈的笑容,“结局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老气的酸溜溜!”她刚开始学习中文,吐字不清,也经常混淆意思。坐在阳光明媚的海滩前的咖啡厅,我呆呆地望着碧波荡漾的海水和飞翔在天边的飞鸟,一下子就想到了季夏鲟,想到了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二】

说起和季夏鲟的关系,多少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那时父亲的生意刚刚起步,而季家的生意早就红红火火。小型家电与楼盘开发多少有些不搭边,但曾经是一个部队转业战友的季父却总对父亲诸多提携,也正因为这个,父亲的生意才能平平稳稳地走向正轨,少走了不少弯路。

就是很久之后,父亲说起那段艰难却异常幸福的时光,也总是感慨地道,“若没有老季,断不会有我的今天!”彼时他的工厂逐渐扩建,已经有做大上市的趋势,而季家,却早早地就淹没在滚滚商战之中,很少再有人提起。

而我和季夏鲟,正是因为这老一辈坚实的交情,才有了一生无法磨灭的回忆。

初次见到季夏鲟,似乎是六岁吧?穿着公主裙,安安稳稳地坐在父亲的身边,听着他和季伯伯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渐渐有些坚持不住,腰酸背疼地动了动身子。还是季伯伯眼尖,笑眯眯地凑过来问我,“是不是很辛苦啊?去花园玩吧!”我连忙点头,从沙发上跳下来,欢快地跑了。

父亲还在我身后笑,“你瞧瞧这孩子!”

那时我太小,不懂怎么去判断一个男人的价值!可是季伯伯在我的心里,却一直是和父亲不同的男子!他优雅,浪漫,骄傲,又难得的幽默。总是会通过你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眼神就洞察到你心里想说的话,想要的东西。而父亲却大大咧咧,多少有些无所顾忌的模样。

后来我在一次次的梦境中找到过去时的影子,常常梦到小小的季夏鲟依偎在季伯伯怀里开怀大笑的样子。也总是在醒来后苦笑,季夏鲟,若你没有遗传到你父亲的优点,也许,会少受一些苦楚也说不定吧?

在花园里,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季夏鲟,小小的身子,穿着海军衫,蹲在一堆翠绿的叶子下面拿着积木小心翼翼地摆城堡。阳光明明灭灭地透过树叶映照在他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漂亮的脸孔上,让我一下子走神了。那时每个夜晚临睡前母亲所讲述的童话中,总是出现一个拿着宝剑,骑着白马的王子。而我太小,只能想象出王子英武的模样,却总是幻想不出长相来。拉着母亲纠缠,她被我弄得又气又急,最终无奈地说,“暖暖还小,等将来长大了,就知道了!”

然而不需要长大,在我看到季夏鲟的第一眼时,就认定,他就是那个骑着白马,挥舞着宝剑,披荆斩棘从恶毒巫婆中解救我的王子。

他玩得很专注,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冒失的到来。所以当我的阴影阻挡住他头顶最后一缕光芒时,他才有些不解地皱着眉抬头,在看到我的下一瞬间,大喊了一句,“收回你的右脚!”

一切都发生得非常仓促,因为他尖锐的一嗓子,我的右脚稳稳地踩在了他费力摆好的积木城堡上,随着城堡一瞬间的坍塌,我看着他扬起手,狠狠地敲了我的额头一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季夏鲟忘记了他手中还握着的三角形积木,而我忘记了哭。

有滚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下一秒,季夏鲟尖叫着叫来了客厅里为了一堆数字和发展前景头疼的两个男人。在看到我的下一秒,父亲抱着我向医院疯跑。

缝了十四针,当我咬着牙被好心的护士包裹得像是木乃伊一样地出现在医院走廊时,季夏鲟正站在墙角受教育悔过。季伯伯看到我出来,忙走过来贴心地问,“暖暖疼坏了吧?”

我看着他身后的季夏鲟,看着他眼底隐隐蕴涵的水晕,生平第一次说谎,“没有,一点都不疼!”

“哟,暖暖真坚强啊!”季伯伯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站起身歉疚地看着父亲,“老林……我……”

父亲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哎,都是小孩子,你这是从哪儿憋出来一副便秘的表情?大不了将来暖暖破了相,就为难你家夏鲟收她做老婆好了嘛!”

谁料季伯伯还没说话,季夏鲟已经抢着点了点头,“可以的!”

看着他无比认真的模样,路过的病人与护士陪同父亲们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后来,这个画面总是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梦到阳光下小小的季夏鲟认真无比,仿佛用尽一生真诚地看着我的模样,清亮有神的目光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只是,季夏鲟,你的坚定,终究没有坚持到最后。

【三】

后来,我到了去幼儿园的年纪。父亲为了能为我的将来打好基础,开始和季伯伯托人找关系,最终将我送到了市里最好的幼儿园。我后来在旧金山和朋友说起这件事还被嘲笑,中国的教育本就和西方不同。若不是这样,也许就不会有过那么一段,最为纯美的时光。

执拗的我因为额头上丑陋的疤痕死活也不肯去,父亲劝了我几次没有结果,索性不管了。到底是母亲见不得我受一点委屈,为我买来零食与玩具,连哄带骗地把我送上了幼儿园的校车。在看到季夏鲟坐在最后面的那个位置看着窗外的风景后,原本一肚子的怨气忽然就无声地消散了。我有些踌躇地往前挪动着步子,盼望着他还能赶快转头看我一眼。感谢上帝,他最终百无聊赖的转头瞬间认出了我,然后欢愉地冲我招手,“林心暖,来我这里!来我这里!”

一车厢的眼睛都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连忙尴尬羞涩地点头,飞快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的空位置坐下。

他从米奇书包中摸出两根棒棒糖,贴心地为我打开包装,“给你!”

我开心地含在嘴里,觉得心头也甜甜的,浑身都甜甜的。

幼儿园的生活因为季夏鲟的加入,当然变得多姿多彩,只是除了他,再也没人愿意跟我一起玩。他们都因为我额头上的疤痕,用一种看怪物的可怕眼神看我。

季夏鲟当然明白,他认真地拍着我的肩膀,“林心暖不要担心,我会一直都跟你玩的!让这群死小鬼去墙角蹲着去!啦啦啦!”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笑了起来。

后来我总想起这句话,那时候他自己也豆丁一样,却还不服气地说别人是死小鬼。

不过,童年还是出现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那是儿童节的幼儿园文艺汇演,老师别出心裁地准备演一出童话舞台剧。一群小孩子立刻欢欣鼓舞地答应,大家一起发动小脑筋,在所知不多的童话中,最终敲定《白雪公主》这个恶俗的,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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