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我在周末遇上宁长生时向他提起了这件事,他只是微微笑地说着他不喜欢理科。其实我早就该猜到的,宁长生从小就喜欢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别人夸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他总是按照着自己的步伐来走,不似我,匆匆忙忙地跟着人群。

“冬至,你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呢?”

我们并肩坐在操场的双杠上,他微微侧过身来问我。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眯着眼睛望着遥远的夕阳,摊开五指伸出来挡在眼前,“我啊,像大家一样,努力考大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城市里定居……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羡慕。”

“嗯。”他温柔地看着我,点点头。

我记得那日已经是夏末,宁长生请我吃了一根冰激凌,和往常并无二般。于是,迎着夕阳笑着对他说再见的我没有意识到,彼此之间慢慢形成的转折。

学校的文理班被分开在了两栋教学楼,整日忙着数理化的我也抽不出心思去想宁长生,或许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彼此就在那个地方,不会走远。

升入高三后,考试由月考变成了周考,教室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某个周三的傍晚,宁长生再一次来找我,我记得那日的天空如死水一般让人绝望,他笑着对我说他打算退学。

“你在说什么?”我一个恍惚,盯着他的笑容,良久才吐出一句话。

“冬至,”他伸出手想揉揉我的头发,但是手悬在半空中忽然停了下来,“我想清楚了,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想在镇子上,简简单单地度过一生。高考,大学,找工作,买房……那种日子我不喜欢。”

那我呢,长生,我对于你来说,算是什么呢。

我几度张开嘴,终于努力扬起一抹笑容:“你自己的人生,自己走就是了,又何必……来告诉我呢。”

“冬至。”

他低声唤我的名字。

我的左手腕戴着一个翡翠镯子,那是十二岁那年长生外婆交给我的,她说这是宁家的传家宝,用来娶媳妇用的。

从此之后,愿两人日子风调雨顺,恩爱到白头。

为什么在漫长人生的一次又一次选择中,我们竟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冬至,一个人的时候,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可是,”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这个消息,他要走了……我还试图说些什么,上课铃声再次匆忙地响起,我不甘心地看着长生,他却只是笑着挥挥手,“快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然后那件白衬衫,在我渐渐被涌出的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成为了一个再也找不回的点。

那年冬天,我以认真备考为由留在学校,没有回家。新年的烟火在学校四周腾空,一簇一簇的绽放,五光十色,是小镇从来不曾有过的美丽,我却只想着那盏被放走的天灯和那个离我而去的人。

次年我勉强考上一本,整个泽川镇敲锣打鼓为我欢庆,父母都乐得合不拢嘴。第二天我原本准备去找宁长生,宁家的外婆却先一步找上了我。

除了父母以外,宁外婆就是最疼我的人,看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老人,我的心里满是酸楚,急忙扶着外婆坐下。

“冬至是个好姑娘啊,替咱争光啊,考上了好大学,好啊好啊。”

外婆用满是老趼的手拉着我,一笑起来,整张脸上的皱纹就如同活的一般颤动。

“是外婆疼冬至,对冬至好,冬至才有今天。”

“哎哎,乖娃娃,外婆就喜欢冬至啊。”外婆抬头看着我,深凹的眼里是我读不懂的岁月的痕迹,那一个瞬间我忽然想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也老得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时候,宁长生,他还在我身边吗?正想着,外婆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咱长生,配不上你了啊!”

我垂下眼帘:“外婆,这是长生的意思吗?”

外婆叹息着点点头:“那傻孙子喜欢这里,不愿意出去,可是你不一样,这么小的镇子,也容不下你了啊。”

随着外婆的话,我举头看了看家里的四周。小镇上的普通人家,恐怕拿到城市里去比只能做下下等。长生说得对,我从小就渴望着外面繁华的世界,幻想我是那红衣女侠,执鞭天涯,快意江湖。

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年轻,野心勃勃,想大声向这个世界喊出自己的名字。

可是他却只要清茶一盏,坐在夏日和田旁徐徐摇着蒲团,小憩片刻。

我是鸿鹄,他是云鹤,我却傻到以为我们可以一起飞。

我和外婆彼此沉默着,等回过神来,影子已经被夕阳远远地拉开了。我终于仰脸笑了起来:“外婆,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是冬至自个儿没福气。”

我和长生打小就相识,虽然表面看起来彼此之间冷冷淡淡的,但是我总觉得,我们是懂彼此的。也正是因为太了解了,宁长生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吧。

“外婆,这个镯子,您拿回去吧。”我装作无所谓地笑笑。

我伸出手臂,慢慢地,慢慢地将那只戴了好多年的镯子脱下来。大拇指摩挲着镯子的边缘,粗糙的不知道是它还是我。

“冬至……”外婆却是不接。

“哎,外婆,您是长辈,我都懂的道理,您怎么能不懂?”我轻轻拉起外婆的手,将镯子放了回去,“外婆,我认您一辈子。”

大学的日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课余时间我会在图书馆里认真完成作业,我依然不似宁长生那般爱看书,我总是很有目的地在学习,很有目的地参加社团活动,做志愿者,为了给平凡的自己加分,为了好好地生存下去。

然后接连着的几个假期,我都以打工为由没有回家,我承认我在逃避着什么。

不再见你,不再知晓彼此音讯,便不会觉得你已经离我远去。

我偶尔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汇报近日的情况,母亲是个心细的女人,并未央求着我早日回家,只是反复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

大学室友在我不知不觉中都有了男友,她们偶尔为我说媒,我礼貌地拒绝了她们的好意。半夜一个人开灯在床下学习,外面渐渐有了雨声,我转过头去,窗外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放声大哭。

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未来里竟然真的不会再有宁长生了。我一再地逃避这个事实,我把自己关在牢笼里,让自己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大三的寒假我依然独自留在学校,某日清晨听见有人在寝室楼下叫我的名字。

我疑惑地站起身子,恍然一梦。

两年的时光,我们天南地北,我望着自己空荡的左手腕,才明白这一切真的不是做梦。然后我飞快地顺着楼梯跑下去,要走出楼道的时候,我却又停下脚步,装作不疾不徐地,调整好呼吸,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让自己平静:“好久不见。”

宁长生给我带了家乡的腊肉香肠,他说家里有人来这边办事,他闲着没事就来看看我。两天三夜的火车让他神色疲惫,却依然温柔地对我笑。

学校不大,没用着多少时间就逛完了,我试着和他说什么,可是说得越多,越发现我的生活和见闻像一把尖锐的刺,指出两人的世界已经不同,楚河汉界,我们分开在两头。我索性闭上嘴再不说什么。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显得比记忆里胖了些,反而更加英俊饱满。才下停的雪堆积在树梢和屋顶上,是生在南方的宁长生未曾见过的景色。

他大概还有事,没有留下来吃午饭,临走时他看着我的眼睛,有些欣慰地笑:“怕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不好,就来看看。”

“不用担心我。”

他忽然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的背后是苍茫的雪,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快流出来了,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冬至,再见。”

他跋涉千里,我日夜等待,我们是否还能这样一次次地重逢,却连彼此依偎拥抱的资格都不再有,天南地北,各自天涯。

阳台上的蔷薇,曾绽放过一朵绝美的花朵,然后在日月的抚摸下渐渐枯萎,室友说不必再花心思在它身上,没有谁能让它重返当初,就像我和宁长生那段注定会朽去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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