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家

文/鲨鲨比亚

罗聿再遇奚小溪的时候不知有多么开心。

因为看到十五岁的奚小溪头发稀少、黄瘦、不起眼、不会打扮，全身上下只有那对大眼睛勉强称得上漂亮。她还有一脸白痴似的欢快得有些过头的傻笑。凉鞋口露出的脚指甲明显过长，她可能是察觉到了这点，时不时就把脚指头往后缩缩，但没过多久她大概又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就很坦然地把脚指头伸在外头了。

在所有男生都在公然或悄然地用视线搜寻新生中的漂亮女孩的时候，罗聿却一直对奚小溪看个没完，看到她沦落成这样，简直比在游戏中爆掉敌人的头还要过瘾。

其实小时候的奚小溪也成天蓬头乱发衣衫不整，毛茸茸的头发圈着她亮晶晶的小圆脸，看上去就是一个一起床就跑出来玩的小公主，你甚至能够在她乱糟糟的衣服上闻到想象中的粉红色被褥的甜香和温暖。

那时，没人不说奚小溪漂亮。那时，奚小溪也真的漂亮，小巧精致的五官在小小的脸上的排列堪称巧夺天工，皮肤白里透红，如果她坐在灯光下或是灿烂的阳光中，整个人就会如水晶般熠熠闪出光来。

罗聿还记得那时奚小溪一来他们家玩，他妈不管在做什么，都会冲过去一把抱住她，然后说啥都不撒手。好像奚小溪是她在商场大采购中排除万难抢来的限量版洋娃娃似的。

罗聿在暑期收到了学校发来的新生名单，看到奚小溪名字的时候，罗聿立即开始忐忑地想象长大后她的模样，想必是更美了，更华丽了，更闪闪发光了，结果见到昔日的小公主活生生变成了癞蛤蟆，他幸灾乐祸的程度就跟见到自己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在重要的考试中考到不及格的分数一样。

不再纠结于自己竟然忘记剪脚指甲的奚小溪终于发现有人一直在打量她。

差不多和爸爸一样高的少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穿着看似普通但质感极好的衣服，“罗聿？”奚小溪先是不确定地念出这个名字，但很快她就放声高喊起来，“罗聿！罗聿！”一边喊一边还奋力地挥动手臂。

罗聿本想装作不认识她，但转念一想这样岂不太便宜她了？于是他挤出一个“他乡遇故知”般激动惊喜的表情，也摆摆手回应奚小溪。

奚小溪跑过来，“真的是你呀！罗聿。”

“真的是我呀。奚小溪，真的是你呀！”

奚小溪用力点头，“是我，是我。”

“你不说我还真没认出来，奚小溪，你现在怎么这么丑呀。”罗聿丝毫不以为已经十五岁的自己讲出这种话有多欠妥当，简直跟个五岁的孩子似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呀，他期待着奚小溪露出饱受打击的难过表情。结果–

“是呀，我也觉得我现在好丑呀！”兴高采烈的表情毫无变化，奚小溪仍旧热切又欢快地望着罗聿，甚至还咧嘴绽出很大的笑容，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

罗聿差点儿怀疑他刚刚说的其实是，奚小溪你还是这么漂亮呀。

这么多年过去了，奚小溪什么都变了，家境、容貌，只有“和正常人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这一点，丝毫没变。

罗聿哑然望着奚小溪。他想让她不好受，恐怕得狠狠地打破常规，另辟蹊径才可以。

奚小溪兴奋地向爸爸讲起在新学校遇到罗聿的事，唧唧喳喳不停口，好像小鸟儿那么快乐。

奚爸爸伸手抚了抚小溪那场病之后就一直没有再浓密起来的头发，他忽然想到，他自作主张让女儿放弃了她小时候过惯的富裕甚至可用奢华来形容的生活，对她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早几年小溪还小，可能因为天真不解世事，所以还不知道要去在乎这些，可是如今呢？都说女儿要富养？奚爸爸的视线落在女儿脚上那双从修鞋铺买来的旧凉鞋上。

一个、两个、三个？和爸爸分享完今天最有趣的事情之后，小溪蹲在墙角数起了爸爸从外头捡回来的瓶子。天气热的时候真好，大家会喝很多很多的饮料呢。

其实奚爸爸也并不是专职的拾荒人，除了捡塑料瓶子他还捡烟头呢，不过瓶子可以卖钱，所以他带回来，攒多了拿去废品收购点。

墙角已快被瓶子堆满，这几年奚家父女一直住在老街上一间租来的平房里，洗手间都没有，方便要去附近的公厕，做饭则是在外头一个自搭的小棚屋里。

外间兼做客厅和奚爸爸的睡房，除了吃饭的桌椅，还有一个颇大的书架，是奚爸爸自己用捡来的木料钉的，上面摆满旧书摊上几元钱一本买来的书。奚小溪偶尔也会拿出一本来看看。不过她并不怎么喜欢阅读，甚至学校的课本都不怎么爱看，成绩一直不错大约是归功于她还算聪明。

奚爸爸早就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好像没什么兴趣爱好，唱歌呀跳舞呀做手工呀什么的都不喜欢，电视完全不看，电脑也不爱去碰，家里虽然简陋，但这两样电器还是有的，当然都是二手的，时不时要自己想办法修一下。

小溪每天做完功课再帮爸爸分担一些家务之后，她就开始发呆，长时间一言不发，目光随便放在一个地方，要么是自己的脚尖，要么是某个东西，要么就是望着偶尔有行人路过的窗外。

可能只有发呆这一件事是小溪爱做的，并且总是做得津津有味。奚爸爸早察觉女儿发呆时的眼神非但不呆，反而非常生动，时不时还会弯起大眼睛露出笑眯眯的开心表情，像是感受到什么无与伦比的快乐似的。

也许是他多虑了，奚爸爸想，小溪并没有对这种清苦的生活有丝毫的不满。

就算因为没吃饱半夜饿醒，就算连日大雨令房间内积下了足以淹没脚踝的水，就算冬天最冷的时候因为没有厚的棉衣而冻得浑身发抖，小溪也只是对爸爸说，“爸爸你听，我肚子在咕唧咕唧响，好像谁在里头用手指头挤塑料气泡膜上的小泡泡。”“爸爸你说我们逮几条金鱼来放在地板上，我们家是不是就变成名副其实的鱼缸啦？”“爸爸要是我能把这冷给贮藏起来等夏天最热的时候再拿出来用多好呀。”

小溪从来不抱怨的，她好像本能地知道怎么把贫困的日子过成一种乐趣。她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就像在看一个大乐园。

其实小溪一生来就和绝大多数孩子不同，她不哭的，还是很小很小的奶娃娃时就成天笑盈盈的，就算不笑的时候也是一脸快乐的表情。奚爸爸曾经以为这是因为女儿锦衣玉食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没想到生活剧变之后，她依旧还是这个样子。

她知道什么是贫穷，但一点都不懂得贫穷带来的情绪应该是悲伤而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