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文/绿亦歌
2011年的一个夏天,我梦到了十七岁的宁长生。他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将卡其色的长裤挽到膝盖,踩一双不合脚的塑料凉鞋,随便找了一片芭蕉叶顶在头上,冒着倾盆大雨穿越大半个泽川镇为我送来外婆为我熬的药。
[立春。]
谁也说不清那条流经泽川镇的河流来自哪里,又将奔向何方。但是许多被掩埋在岁月深处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宁长生出生在万物燃烧的七月,体性阴寒,一落地就是个病恹恹的娃。宁长生在药罐子里泡了三月,镇上来了个道士,宁家人让他给算了算,他说今年冬至镇子上会降生一个女孩,届时须攀了这门亲,方可改了这孩儿的苦命盘。
乡下人最是迷信,特别是宁家年份最高的宁外婆,急忙喝人去打听镇上哪家人的预产期在冬至,亲自煲了上好的鸡汤,带着宁家世代传下来的手镯去那家人里提亲。
来年春分,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宁长生的身体真的开始好转,渐渐地,他开始像个普通的健康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宁家举家欢庆。我母亲早些年颇受了宁外婆的帮助,将礼金全数退还,并为我取名叫冬至,以纪念这门亲事。
我是和宁长生一起长大的。
几岁的时候,镇子上没有幼儿园,大人们也不在意这些,忙着手头的活儿,对孩子也不怎么管教。我们便三五成群地去镇子边的河里游泳,春夏秋冬,时节并不是问题。
河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好,不需别人来教,自己在水里来回几圈便大概会了各种泳,那时候我们没有那么多花哨的游法,怎么游着舒坦,就怎么游。打水仗是必不可少的,一帮人分成两派,捡石头在水面上砸,一小汪水就飞溅起来,中招的人总是浑身不自在。除了游泳,我们还玩爬树,去农民地里偷玉米来烤,被家长逮住,总是免不了一顿暴打。
而宁长生是从来不会参与这些的。我们游泳,他就在一旁看衣服;我们爬树,他就在树下把树叶仔细堆好;我们偷玉米,他就站在田外边给我们放哨。我最开始的时候一直很瞧不起他,觉得他不是个男子汉,但是全镇子的人都知道他曾经身体不好的事,我也不敢勉强他,久而久之,我连话都不屑怎么同他说,只是每次烤了香喷喷的玉米,我会故意拿到他面前显摆,他从来只是好笑地看着我,不让我的奸计得逞。
“你不想吃吗?”我好奇地问他。
他摇摇头,继续把地上我们弄下来的树叶捡好。
不管我说什么,宁长生总是这样,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像我什么都不懂。
“宁长生你这个大猪头!”
小小的我涨红了脸,大声喊出我所想到的最厉害的骂人话。
别的小孩子被我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都纷纷朝我和宁长生看过来,宁长生有些错愕地喊我的名字:“冬至。”
我努力仰起头,看着天上一片澄澈的天空:“干吗?”
“别哭了。”他突然蹲下身来,用手指温柔地触碰我的脸颊。
在他温暖的手指碰到我的一刹那,我蓦地想起,唯一一个宁长生会加入的游戏,捉迷藏。因为不管我躲在哪里,小树林里,学校的乒乓球桌下,镇子上储蓄水的天台上……他总是能找到我,拨开挡在我身前的大堆的芦苇丛,叫我的名字:“冬至。”
混蛋宁长生,你凭什么说我哭了,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恨恨地想。
[惊蛰。]
饶是家里人再如何散漫,泽川镇的孩子到了七岁,也一定要去上学了。镇上唯一的小学在南面,宁长生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我家离得很近,有时母亲就会招呼他到家里一起吃饭。
我们不在一个班,宁长生偶尔会来找我,都是些他外婆嘱咐带来的东西,外婆心细,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一个都不落下。我和宁长生的娃娃亲,周围的人都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小,大家都喜欢取笑我们,我总会涨红了脸跟对方急,宁长生就从来不会,他只是很淡很淡地笑一下,礼貌而又疏远。
对,我就是讨厌他这副样子。
在学校里我见了宁长生总是绕道走,我讨厌别人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在那个很小的年纪里,宁长生已经是男孩子群里少有的眉清目秀,很惹眼,之后的很多年都一如既往。
那几年时光过得很快,我心底老是企盼着快快长大,小镇的那些街,我闭着眼睛也画得出来,有一天我下午放了学并没有急着回家,我沿着泡桐镇的那条河走了很久,现在已经记不住当时自己想了些什么了。
我只记得,那似乎已经是夕阳的尽头了,我看见了宁长生。
我突然鼓起勇气,很大声地喊他:“宁长生,你去过夕阳的背面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歪着头,有些幼稚有些迷茫:“你说,夕阳的背后有什么呢?”
他终于笑了起来,终于是稍微有些真实的笑容了,他说:“不知道,以后你去看看吧。”
多年以后,我再想起他的这句话,才恍然明白,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要和我一起走。
六年级那年,母亲亲自去宁长生家,希望他这一年能够寄宿在我们家,因为那时候的课业比较繁重,母亲不忍他每天来回奔波。征求过宁长生的意见后,他就搬到了我隔壁。
那原本是一间放杂物的小屋,母亲让我一个人将它整理出来,并放上了钢丝床,床物也是由我来铺整。宁长生来我家的第一天,我为他煮了一碗面,镇上的孩子都是打小就会做一手好菜的,那天我偏偏选了一碗面,看着坐在我对面一口一口吃面的男生,我的心从未那样紧张过。
很多年后,我再想起那碗面,只能感叹命运。
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和宁长生的关系却没有因此变得很要好。
我总是会想尽一切办法错开和宁长生一起上学放学的时间,我的伙伴们都非常奇怪,问,冬至你这是在害羞吗?
才不是害羞,我大声地辩解道,我只是讨厌他而已!非常讨厌!
十二岁的夏天,我和宁长生都顺利升入初中。与此同时,我们身边的伙伴们已经开始有人放弃念书,出去打工了。那时候的我一直以为大家会这样嘻嘻哈哈悠哉游哉地过一辈子,我是个很简单的家伙,从来没有想过未来。
我从来不肯承认,其实在内心的最深处,我是很满意自己的未来的,就如所有人所说的,我会嫁给宁长生,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
[秋分。]
结业考考完后,宁长生回家了。依然是我将他用过的东西仔细整理起来,我记得那天下午,当收拾完所有东西后,我呆呆地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想着宁长生在这里时的情形,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瑟瑟。
要等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叫做难受。一种无形的情愫狠狠地拉扯着我的心脏,试图将我带入无尽的黑暗。
上了初中后,我发现周围的人都开始偷偷改变了。
女孩子开始涂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做各种花哨的头发,而男孩子们说话的时候也开始故意带点调调,上课和老师唱反调,想引起大家的注意。而我也因为身体的发育,开始不再适合妈妈在菜市场买来的童装了。
相较来说,宁长生却没怎么变。他依然比我高比我瘦,不怎么爱说话,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关注。
果然很快,我和宁长生的关系就传开了。
不过倒是没有什么人来找我的麻烦,一来是这事牵扯到了两家的长辈,自然没有人敢说什么,二来是我和宁长生的关系实在是只能勉强算是认识的人。
上了初中后,我终于稍微成熟了一些,不再成天躲着宁长生了,不过两个人见面也只是点头微笑,连招呼都不会打一个。
上了初二,事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班上一个叫阿和的男生看上了我,但是他们那帮人表达爱意的方式有些特别,他们在放学后将我堵在教室的门口,还大声嚷嚷着什么“无关人士迅速离开”,我颇为好笑地看着他们将那个叫阿和的男生推到我面前,他有些手脚无措,挠着后脑勺说:“我……你……做我的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