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朗的一天出发

“你知道我认定的事儿,就一定会坚持到底,谁让我放弃都不行,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太相信你自己。”代秋顺势拽住班惟的衣领,几乎贴着他的脸说道,眉目间带着格外的坚毅。

“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了,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可以拯救我吗?证明这世界上没有你代秋做不成的事儿吗?幼稚吗?可笑吗?”

说完这段话,班惟拖着我的袖口把我拽出了餐厅,剩下代秋一个人站在那里,我感觉到班惟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在路边等车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了。

“嘿,”我踢着脚下的横栏,有点儿怯怯地说,“刚才,你不该对她那么凶。”

“你跑到宣化区大望路做什么?”他回过头来反问我。

“我……我买了一张地图,那上面说精神病院在那儿,我想去那儿找苏远岫。”

“你不要找他了,回家吧。”

“我会找到他的。”

“这城市那么大,你根本找不到,要是他家人送他出国了,或者没有什么阴谋,而是他真的疯了呢。”

“即使那样也要找到他。”

“你们女生都在想些什么?”

“我还没告诉过他,只要他愿意,我会一直在清河镇等他,这世界上不是没有人爱他。”

班惟掐灭了手里的烟,一记栗暴打在我头上,“言情小说看多了吗?”

大概没有人会明白,苏远岫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就连他自己也不会知道,有时候,我会很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然后我会想,他在我生命中出现的时机是多么恰到好处。

在离清河镇不远的另一个镇上,有一个很大的煤矿,清河镇上有很多人都在那里工作,矿难发生的时候,我还只有九岁,清河镇有十二个人死于那场矿难,那其中,就包括我的父母,镇上的人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试图对我说明关于他们的死亡,最后还是我自己说出了真相。

“他们死了吗?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我这么问那些大人。

“是。”他们说。

“为什么没有医生救他们?”

“医生救了。”

“可他们还是死了。”

“是。”

“要是有很厉害的医生他们会不会就不用死掉了。”

“或许吧。”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去镇上唯一的杜医生那里,格外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的小椅子上看他给镇上的人看病,后来他送给了我那个装满药的药箱,我开始每天背着它,在镇子里一圈一圈地散步,我看起来寂寞极了,镇上的人们先是可怜我,渐渐地也没了什么感觉,只是看到我的时候还会偶尔叹口气。

关于苏远岫的身世,在清河镇有许多传闻,我听过最多的是,苏远岫的爸爸又娶了新的妻子生了新的小孩儿,他在家里就形同虚设一样,偏偏又体弱多病,更加没有什么存在感了,十七岁,他离开那个家到了清河镇。

那一串话,我偏偏记牢了“体弱多病”这四个字,还背着我的药箱,自告奋勇地要去做他的私人医生,后来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

而我忘记说的是,在苏远岫笑着要我给他检查身体,说他可能有一点儿发烧的时候,我站在他的院子外面,泪水忽然盈满眼眶,终于,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即使在我终于知道父母都不在了的时候,我蜷着身体躲在被子里也只是浑身颤抖,而那一刻,我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大概比那更早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成为一个医生,我坚持背着那个药箱孤独地在镇子里散步,只是我对现实竭力的逃避而已。是苏远岫,让我把那个美好的梦继续做了下去,是他开始让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我不是孤独一人,我常常在睡不着觉的时候,走路去敲苏远岫的门。他有时候还没睡觉,就坐在书桌前教我几何代数生物化学,要是睡着了,他就从床上爬起来,洗好莲子在锅里熬粥,我们两个一起坐在小沙发上守着火炉,常常守着守着就打起瞌睡来,等到我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莲子粥多半也快熬好了。

见到代秋的那天夜里,班惟好像失眠了,他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的,但当我踮着脚尖走出去的时候,他又一动不动地假装起熟睡的人来,我走到小厅一侧的厨房,从冰箱里找到了莲子,又翻出锅来,没有银耳,糯米倒是有一些,我洗好米,扭开小火,蹲在厨房里看着火苗舔舐着锅底,我想起一起喝着莲子粥的时候,苏远岫曾经跟我说,“寒蝉以后一定要去看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

“嗯,这个世界又大又美好,想看的东西永远也看不完,你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呢。”

“那你呢?”

“我啊……”他说着怔了一下,露出浅浅笑意,“不是有寒蝉替我看这个世界了吗?”

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对我说了告别的话。

第二天班惟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桌子前喝煮好的莲子粥,他坐起来,揉揉黑掉的眼圈伸了个懒腰问我几点了,“七点。”我扭头看了一眼小柜上的表说。

“我去洗漱,你喝完粥收拾东西和我出门。”

“去哪儿?”

“去可能找到苏远岫的地方。”

当然,就是我前一天迷路没有找到的精神病院,坐上公交车我才知道,之前自己坐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我买的地图是前一年十二月印刷的,城市拆迁改建,精神病院早就搬了新的地方。

坐在公交车上,班惟一直没说话,我也不吭声,看着窗外的建筑物发呆。车子开过十几个站牌的时候,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和司机了,我顿了顿,有点儿怯怯地问道,“为什么你不上学了?”

“不想上就不上了,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

“啊?”

“下车了。”他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司机喊了停车。

那是一个有点儿空旷的站台,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我跟在班惟身后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两幢灰色的高大建筑,那就是公立精神病院了。说实话,那时候我有点儿浑身发抖,整颗心像是要从胸膛里跳脱出来,我想见到苏远岫,又害怕在那里见到他,从雕花铁门走到问讯处那一段短暂路途,对我来说却如同穿越世纪般艰难。

但当班惟向问讯处说出要探望苏远岫,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翻过记录簿的护士跟他说,“这里没有叫苏远岫的病人。”

“你看,他不在,你还有什么线索,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你什么也不知道。”走出那幢灰色建筑时,班惟摊开双手对我说。

“那还可以做什么?”

“不如回家吧。”好像从一开始,他就在竭力劝我回家,“一个小女孩儿这么在外面太危险了。”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坚持说。

“如果你登寻人启事,或许会有点儿线索。”

“那需要多少钱?”

“两千,三千,或者更多,可是你有钱吗?”

“我可以赚钱。”

班惟停下来,端详着我的脸,蹙紧的双眉忽然舒展开,“就是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没等我回答,他就笑了,是那种有点儿寂寞又有点儿伤感的笑容,“你们都是傻瓜。”他说。

回到市区,他把我带去了游戏厅,在那里我得到了一份清扫的工作,穿着浅蓝色的制服,拎着一个小小的手提垃圾箱,随时拾起地上被丢下的垃圾,偶尔还有一些没有被完全熄灭的烟头,那工作每个月只有九百块钱,但对于十六岁完全没办法找到工作的我来说,好像是个不错的差事儿,如果坚持做上三个月的话,就不仅可以还上欠班惟的钱,还能在报纸上登一份寻人启事。

这计划看起来似乎完美无比,尽管那工作做起来有点儿辛苦。

“你觉得自己可以坚持多久?”我拎着那个手提垃圾箱在游戏厅里转着圈经过班惟身边的时候,他这么问我。

“当然是坚持到底。”我不知道游戏厅里怎么忽然冒出那么多乱丢垃圾的人,瓜子皮也到处都是,好像每时每刻都不能停下来,尤其是在傍晚那段时光,那些人不像是来玩游戏机的,倒像是专门过来丢垃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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