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朗的一天出发
我还被人找了碴,有个染了绿头发的爆炸头女生说我的垃圾箱蹭脏了她的短裙,把我手里装满垃圾的小箱子踢出好远,垃圾飞出来,又散落了一地,周围传出一片笑声,班惟站在不远处看着,什么也没说。我一个人蹲在那里,又重新把东西清理起来,我没哭,也没觉得委屈,无论如何,这是为了找到你而作出的努力,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我知道,你正在这世界的某处角落等着我。
我再见到代秋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了,刚下过第一场雪,这城市被一片银白包裹着,打扫卫生的间隙,我会偷偷溜到小阳台上,打开窗子,有细雪被风吹到我脸上,一点儿凉一点儿痒,我想起苏远岫在清河镇的第一年,那个冬天好像格外冷,大雪下个不停,通往外面的路都被封住了,清河镇像一个孤岛,我们整天守着小厅的火炉取暖,我还会放一些栗子或者红薯在火炉边上烤,好像只一眨眼,我们就离回忆如此遥远。
代秋来的时候,班惟刚刚因为一起打架事件和几个小混混被弄去了公安局,游戏厅还处在喧闹中,我下班了,坐在游戏厅外面的台阶上等着班惟回来,虽然他在走的时候让我先回家。“只是一点儿小事儿,我马上就回来了。”他这么说。
代秋斜挎着她的大书包,叼着一根棒棒糖,扬起眉毛跟我说,“小医生,咱们去把他找回来吧。”她一直这么叫我,不带一点儿戏谑的口吻。
于是我就跟在代秋身后去了公安局,她给什么人打了电话,很快班惟就被保了出来,他眼角上还带着一块青,大衣蹭破了一角,他站在那里看看我,又看看代秋,然后他跟她说,“这个超人游戏你玩够了没有?”
“少任性了。”代秋难得露出那么一本正经的神情,“不会有未来的,你知道吗?这样下去……”
“就算不行,又关你什么事儿。”班惟说着又拎过我的衣领,“不是让你先回去了吗?又过来添什么乱。”
我站在两人中间,显得有些尴尬,好像只要一见面,他们就会不停争吵,可我明明觉得,他们本来是相爱的。
是的,代秋一定爱着班惟,这一点几乎毋庸置疑,而班惟,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有多么喜欢代秋。
班惟就那么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拽到路边,塞进出租车里,代秋就站在那里看着,没再说话,她把书包放下来又重新甩回肩头,最后她对班惟说,“班惟,你是个胆小鬼。”
出租车门已经关上了,司机问,“去哪儿?”
但班惟没说话,他垂着头像在认真思考,然后他叹口气,“我是胆小鬼吗?岳寒蝉,现在我要去做一件特别勇敢的事儿。”
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他说完又重新拉开了车门走了出去,代秋还站在那里,在路灯底下看着我们,班惟拽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又回到了公安局,他对坐在那里值班的警察说,“她骚扰我,你们管不管?”我再没见过他脸上摆出那种无耻又卑鄙的神情,那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没有道德的混蛋。他攥紧代秋的手腕,不依不饶,声音大得快要把公安局的屋顶掀过来,“有没有这样的,就是不想和你谈恋爱,这么死缠烂打的有意思吗,还是个姑娘啊,怎么能这样子脸皮厚呢。”
那里面有值班的人见过代秋,知道局长是她的舅舅,很快打了电话过去。
“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啊,真不要脸,是你在骚扰代秋吧?”
“这个你不会问她吗?”班惟越发摆出一副不要脸的架势来。
代秋被看足了笑话,知道班惟在打什么算盘,她真的生气了,却对他没了奈何,很快她舅舅过来了,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差点儿没把班惟送进拘留所,是代秋开了口,“让他走吧,不是他的错。”
那天晚上,我和班惟在街上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回到他家,他没系着围巾,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雪落在他的肩头和手肘,我吸着被冻红的鼻头,趿着小碎步跟在他身边,我问他,“班惟……你为什么哭了啊?”
“今天真冷啊。”他说着也像我那样用力吸了吸鼻子。
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我也还没攒够可以登寻人启事的钱,杜医生就从清河镇来找我了。意识到我离家出走之后,镇上的那些大人们就一起商量着把我找回去,最后杜医生自告奋勇地来了这个城市,他想顺便还可以再买一些要用的医疗器具回去。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即使我登了寻人启事,也不可能找到苏远岫,因为,他已经去世了,就在那年秋天,他离开小镇后的第十七天。
他早就得了很严重的病,所以才会休学去到清河镇,住在清河镇的时候,在这城市里的他的主治医生一直给他寄药过去,他的病原本就没有治愈的可能,却没想到,还可以活那么长时间,直到意识到自己真的快要不行了,才叫家里人接走他。
而小镇上的那些人就对我说,苏远岫疯了,他们觉得这样,我受到的伤害才会最小,似乎大家都知道,苏远岫已经成了我的精神依赖。
而班惟在听我说到苏远岫的名字时,就知道他死掉了,苏远岫的爸爸很有钱,这间游戏厅也是他开的,班惟没可能不知道他去世的事情。他骗了我,在中心医院询问档案时他就骗了我,因为那里分明有着苏远岫的死亡记录。
后来他一直劝我离开这城市,放弃找他,让我在游戏厅做那工作,还人为地给我制造许多麻烦,也是为了让我离开那里,可最后,我还是知道了。
苏远岫给我留下了一笔钱,是他从小到大存起来的,在他离开清河镇之后,他把钱汇到了杜医生那里,“用这些钱让寒蝉去读书吧,不是想成为一个医生吗?那从现在开始就要努力了。”
当他在清河镇的那段时间,他教会我许多知识,让我做过许多题目,按照他的计划,我可以直接去念高中一年级,开始或许会有些费力,但只要用功,一定能追上课程进度,他为我计划好了这样的未来,让我用余生去探索这个他所说的又大又美好的世界。
跟那个汇单一起寄到清河镇的,还有一封长长的信,因为是在病床上写的,到最后已有些难辨字迹,苏远岫写道–他最庆幸,他去到了清河镇,在那里,遇见了叫岳寒蝉的小女孩儿,对他来说,不管去到哪里,只要能再回到清河镇,那里就有爱他的人,就有等他的未来。他一生在找那样的一个地方,终于没有失望。
我和杜医生乘火车准备离开城市的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班惟来送我们,那时候他已经不在游戏厅工作了,而是找了一个汽车修理行的学徒工作,他想正正经经学一门手艺。我站在车厢入口,咽了无数次口水,终于对他说,“班惟,那天,我看到你爸爸了。”
后来我知道,班惟的爸爸并没有越狱。
而是因为表现好,提前出狱了。
而他当年之所以会被判刑,也是替别人挡了罪,班惟的妈妈做手术要用一大笔钱,而他们根本拿不出那些钱,偏偏那时候他周围有人犯了案,放出话去有人愿意顶罪的话就支付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他去了。
但班惟妈妈的手术却失败了,那之后没多久,她就去世了。班惟没有告诉他,一直假装妈妈还在的样子,给他写信的时候也总是提到妈妈最近怎么样了,他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却不拆穿班惟的谎言,直到他提前出狱了,也没有告诉班惟,因为只要他出现了,就意味着班惟要面对被拆穿的谎言。
后来,班惟找到了他爸爸,过了那么多年,他们都已经坦然接受了妈妈不在的事实,准备重新开始一段属于父子两人的生活。班惟写信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往一间寄宿制学校。
他还在信里提到了代秋。
那年冬天,代秋终于出国了,其实还是夏天的时候,她家里就打算送她出去了,但她不肯,坚持要留下来和班惟一起承担所谓的属于两个人的未来。
班惟在公安局闹了那一场后,代秋家里坚持要送走她,不管她如何反抗或者挣扎。
班惟喜欢代秋,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在男生只会用揪女生的辫子表达自己喜欢的年龄里,他就喜欢代秋了。可是他和代秋,根本没有站在同一起点上,爱情是现实的,而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得到之后再失去。所以他宁愿他和代秋从来没有开始过。
或许还有以后,或许没有,但无论如何,在对他来说最孤单难熬的那段时光,是代秋站在他的身后,而他知道,在这世界上,他并不是孤单一人,有一个地方,那里永远有等他的人,有爱他的心。
即使他们就此远隔天涯。
未来,我会走过许多路,见到许多人。
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六岁这一年,我为了找到你而走过的每一条路,那让我明白,在这世界上,坚持是因为爱,放弃是因为爱,欺骗是因为爱,如果遗忘,也是因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