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朗的一天出发
文/牟小熊
对你来说,这世界上有那样的一个地方吗?
那里有等你的人,只要到那里……只要能够到那里,就有爱你的人。
决定离开清河镇后,我跟镇子里几乎每个人都借了钱,从两块到五十块不等,那些大大小小的零钞和硬币被我分门别类地放好,装在书包的夹层里。之后我又花了整个晚上的时间收拾我的药箱,把所有家里我能找到的药片、药丸、棉纱布以及大概可能已经过期的红药水都装了进去。药箱是木头钉成的,绿色的军用带子还是我请巷口修鞋的爷爷钉上的,我还曾花了半天的时间给它刷上白色的油漆,甚至在木箱的薄盖上画了个漂亮的红色十字。
那是我最为骄傲的行头,第一次见到苏远岫的时候,我就背着那个大大的药箱,戴着一顶帽檐有些皱巴的帽子,端正地站在他住的院子外面十分有节奏地用手指叩着木门,屋子里好像格外安静,我在那儿站了很久,才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穿着一身蓝色格子的睡衣,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和清河镇的少年不一样,和我所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有一双安静得过分的眼睛,带着如水般的寂寞波澜,让我十四岁的心,蓦地皱紧了一下。
“有事儿吗?”
“我,我叫岳寒蝉。”或许因为紧张,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发抖,“我是一个医生……不,我是说我将来会是一个医生……”我咽了下口水,脸颊发烫地怔在那里。显然,我搞糟了这个唯一可以出诊的机会。
但他似乎并没有不耐烦,仍然站在那里,温柔地看着我,“然后呢?”他问我,“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总之,我听说你身体不好,我想我可以做你的私人医生。”我说着扶正了头顶上皱巴巴的帽子,如果它可以再立起来一点儿,大概就能露出我画上去的那个十字记号。
我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出诊药箱,这一点完全可以肯定,但糟糕的是,我从来没有过一个病人,每个夏天的清晨,我都会穿得一本正经地从清河镇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但即使原本有些头痛脑热的人看到我也马上就声称自己健康无敌,结果我常常连一板感冒药也卖不出去。因为对大家来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医生,就只是一个有点儿神经兮兮的小孩儿而已。
但十四岁那年,我拥有了唯一的一个病人。
出乎意料的,在我端正帽子说出那句话之后,苏远岫忽然笑了,他一只手撑在木门上就那么笑着对我说,“呐,你是不是要先给我检查一下身体,我好像有点儿发烧了。”
那年苏远岫十七岁,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清河镇,住在大榕树下面挨着祠堂的小院子里,从我住的地方一路走过去,只有十四分钟的路程,但每天清晨,我都背着我的药箱格外神气地绕着镇子走一圈再去到他住的地方,要是路上有人跟我点头打招呼,我就一只手托住脑袋,的出一脸辛苦的神情,“哎呀,大妈你是不是也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不过得排到明天才行啊,还有病人着急等着我呐。”很快的,清河镇上的大家都知道了岳寒蝉有个跟她一样神经兮兮的病人。
我每天装模作样地给苏远岫听心跳,量体温,从药箱里拿维生素片给他吃,还捧着本早就毛边的《赤脚医生手册》一本正经地问他,最近嗓子干不干,眼睛痛不痛之类的问题,但苏远岫好像从来不会不耐烦,总是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结束后就留我和他一起吃饭,给他做饭的阿姨会做很好吃的红烧鸡块,我每每吃得两腮满满,还特意叮嘱他要少吃这种油腻的东西。
“呐,我是你的医生嘛。”我这么跟他说,而他只是笑眯眯地点头。
这是我所有记忆里最为灿烂的一段时光。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火车站,当然,我只见过两个,另一个是清河镇的临时停站点,有一个极小的站台和一幢勉强可以称为售票处的红色小房子,每天从那里经过的火车只有一趟,且只停留一分钟的时间,那里看上去寂寞极了。我常在吃过晚饭的傍晚散步经过那里,站在铁路边眺望着遥远的尽头,但在十六岁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清河镇。
苏远岫没有乘火车走,来接他的那辆越野车开出镇子,开上斜坡,一直驶上那条唯一的大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车子开上大路的刹那,骑着单车的我一鼓作气冲上了斜坡,药箱有节奏地打在车座上,我竭力保持住平衡,把听诊器的一端甩出去敲在挨近我的车窗上,但那辆车并没有停下来,我只看到苏远岫侧过来的脸上平淡而遥远的笑容。
–就好像,我们早已相隔万里。
“他家里人带他回去了,听说要去大医院看病呢。”
“他们说他有间歇的精神病你都没发觉吗?”
我推着车子走回镇上时,许多“知情人”七嘴八舌地给我解释,好像他们什么都知道似的。可是,分明只有我才是他的私人医生啊。
那些年里,我一直对“私人医生”这个称呼感觉骄傲,直到那时,我才不情愿地承认,大概,我从来没真的了解过苏远岫的身体状况,就连我用来给他检查的那个听诊器,其实也是坏掉的,他只是十分耐心地陪我玩了一个无比漫长的角色扮演游戏而已。
在火车上,我睡着了,等我手脚发酸地睁开眼睛时,列车已经进站了,所有的人拎着自己的行李涌向车门,“有人偷了我的包!”站在我不远处一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阿婆忽然扬着手臂喊道,我停下正要拎起书包的手,目光投在她脸上,她几乎快哭出来了,一双干巴巴的手拽住我的胳膊,“姑娘,你一定得帮我呀……”
我背着我的药箱,挤过人群,按照她指点的方向追了出去,远远地看着那个戴着红帽子的少年,我后来知道,他叫班惟。但当时我并没有追上他,还在那偌大的火车站里险些迷了路,等我背着药箱再回到原来的地方时,那列车里的人全都走光了,我放在椅子上没拿的书包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连那个哭丧着脸的阿婆也不见了。
“那个,我的包丢在这里了。”我有些局促地对正在打扫卫生的列车员说,“是一个红色的书包。”
她蹙着眉毛摇了摇头,“要是有的话我一定会看见。”
除了口袋里仅剩的一些硬币和零钞,我所有的东西就只有那个有些破旧的药箱了,从火车站出来之后,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走到一个看起来很宽阔的广场。在广场的另一侧,是一排十分花哨的商店,还有日文标识的游戏厅,在那里,我发现一个非常好的游戏–老虎机。
只要投硬币进去,在恰当的时机摁下一侧的按扭,就会不停吐出很多的硬币来,我就用口袋里所有的钱换了二十个游戏币,但显然,我没有刚才玩那个游戏的孩子幸运,很快我就输光了自己所有的硬币。
“嘿,还我的硬币啊,什么破机器。”我两只手拼命摇晃着老虎机,企图让那些在边缘摇摇欲坠的硬币掉落出来,可硬币没出来,我的胳膊被人紧紧抓住了,“怎么,来砸场吗?”
“关你……”话还没说完,我却怔在那里,是在火车站里阿婆指给我的那个戴着红帽子的少年,我马上转移了目标,虎视眈眈地盯住他,“是你!都是因为你我的书包才丢的,还我钱,你这个小偷!”
“唉?”他一只手扭住我,另一只手擦擦自己的鼻头,“在说什么啊?”
我蹲在游戏厅转角的台阶上,身边放着我的药箱,肚子不时发出“咕噜噜”的叫声来,我只好打开药箱从里面找维生素药丸吃,就在我嚼着维生素药丸的时候,看到他从里面走了出来,大概是终于下班了,他穿着蓝色的风衣,白围巾裹着半张脸,没戴那顶工作用的红色帽子,垂着眉眼的样子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我从台阶上一跃而起,张开手臂拦在他面前,“你!还我的钱!”
“不是给你说清楚了吗?骗子是那个阿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倒霉的被她当做假想的小偷指了一下。”
在游戏厅里,听我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他就是这么给我解释的,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可能找到那个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