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尘
好吧,我说实话,舍不得。
不管再怎么纠结再怎么恨,我蒙不了自己那个最最真实的想法,我舍不得。
–即便,我用过最恶毒的话语去诅咒,最不堪的字眼与手段去抹杀,可这一切都建立在,那个人还存在,我所有的恨恶都有一个方向。
我没办法接受,他忽然就消失掉,不管往事与恩怨,都变得无迹可寻。
或者,最原始的原因不过是最老套的三个字:我爱他。
是的,我还爱着他。
可是,二十万还差一半,我去哪里弄十万块出来呢?
我思忖着号召一次全校捐款会有多少收益,却立刻就把自己否决了,谢佳礼说昊谦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怕对他情绪影响不好,所以这事不能闹大……可捐款这种事,不闹大不煽情没有说服力,根本就没效果。
绞尽脑汁想了一天,也没个头绪,晚上闻瓒打电话叫我去玩,没心情想推掉,却转念一想,答应下来。
台球厅里,闻公子跟几个朋友轮番较量,我惴惴不安坐在一旁,闻瓒看出我不对劲,直直看我,却不吭声。
我头垂得低低,几乎要缩回脖子里,声音细如针尖,“闻瓒,我能跟你借钱吗?”话说完,已是满脸发烫。
“不能!”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
我满腹的矫情抽空,只剩一片失落。
“洛玢,我有我的原则。”他喝了口汽水,淡淡解释。
我抬起头,勉强地冲他笑了笑:“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闻瓒之所以能跟我玩这么好又这么久,不就是因为我跟他一样,也是心底恪守自己原则的那种人。我们是朋友,不过问隐私,不交代过往,也不能借钱。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很失望,不是对闻瓒,也不是我们之间的友情,而是我本就不该侥幸的希望。
虽然不能拿这件事当做衡量的标尺,但我也只能这么认为–跟闻瓒,只能是懂事规矩的朋友。
“出什么事了?”虽然拒绝了我,他依然出言关心。
我佩服他的坦荡,便也故作轻松,“一个朋友,得了绝症。”
“什么朋友?”
不愧是商人的儿子,一下子就抓住要害。
我立刻支吾起来。
闻瓒却笑了,没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大概是笑我不自在的反应,笑容定格时,轻轻地问了我一句:“值得吗?”
我低下头,胡乱搅着汽水,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即便分手,曲昊谦仍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会恶俗得想吐吧!
不过,闻瓒似乎对我的答案也并不感兴趣,在我沉默了十几秒之后,笑着伸手揉揉我的头发:“好吧,我不去质疑你的选择。但作为朋友,我只能奉劝你一句–尽力而为。别因为一时冲动热血,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
他说得没错,给了我“作为朋友”的最好劝勉–别因为任何人失去自我。可是,很多事,往往旁观者做得到,当局者如我,只能被动沦陷。
晚上去海鲜居吃大餐,我始终不在状态,闷声不响喝了两瓶日本清酒,胃里一片灼痛,不动声色地捂着肚子苦憋。展公子不知怎么凑了过来,温声细语地问:“怎么了你,在台球厅就见你不对劲!”
许是我胃痛加心焦,展公子这声音又让人莫名感到一阵暖,便顾不得矜持防备,一边就着他给我盛的暖胃参汤,就把为难我的十万巨款的事给说了。
我本着倾诉的态度描述了“最好朋友绝症”的苦憋事实,不承想展公子听完,立刻拍了我肩膀一下:“嗨,我以为多大个事呢,不就十万块钱嘛!”说着,冲我眨眨眼睛,嘴巴凑到我耳边:“我给你。”
瞳孔瞬间放大,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痛奇异般地消失了。然,不可思议的震惊狂喜在半小时后,变成了屈辱到极点的恶心。
半小时后,饭局解散,在闻瓒送我回家之前,展公子嬉笑着走过来道别,一边不动声色地塞给我一个东西,小声说了句:“明天,我等你。”
一张薄薄的卡片,我隐约猜到是什么东西,不由得心底收紧,手掌一直惴惴地握着卡片,一路无语。
下车,站在熟悉的小区路灯下,我拿出卡片,“帝皇酒店”四个大字在昏暗的灯光下狰狞可怖,像是穷凶极恶的侮辱,让我不自觉浑身发抖,恨不得摔在地上,踩得碎烂。
可是,曲昊谦的面孔却恰到好处地浮在眼前,他头发柔软穿着高领毛衣的样子、他笑起来露出的洁白牙齿、他走路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把这样的他留住,哪怕是最肮脏丑陋的交易,我也不愿意放弃。
是的,我不愿意……
捧着自己的肩膀,慢慢蹲下身去,心里又难过又沮丧……从小到大,从没有任何时候,让我感觉自己是这样的渺小而软弱。我以为,我所见识过的生活,是只要努力积极,便可收获以此相对的饱满丰盛,却从未想过,命运的变幻莫测,足以跃过我的能力范畴,折射出这世界光怪陆离的阴影。
尽管给自己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设,可漆黑晦涩的辗转过后,当清晨澄澈明透的光线打在肩膀,我忍不住犹豫起来,想要逃避退缩。
恍恍惚惚一上午过去,心里煎熬得像揣了一盆火,情绪郁郁而无处发泄,偏在这时看到了谢佳礼。
她是特地来找我的,脸上的悲伤化不开,几乎是哀求着拉住我的胳膊:“学姐,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我淡淡说着,心里是一股无名火,你当姐是神仙啊!十万块,姐得卖……卖身!
本是赌气才对她爱理不理,却没想到,谢佳礼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突如其来的画面让我措手不及,“你干吗……”
“学姐,我求求你了,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错了,你打我吧!”谢佳礼一边说着,一边抓起我的手拍在自己脸上,“昨天晚上,曲学长昏了一夜,早上才醒过来,医生说手术不能再拖了……”
“学姐,能救他的人只有你,请你想想办法吧!”
……
谢佳礼的声音像是一剂催化,刺激着我心里欲盖弥彰的水深火热,从昨晚至现在,我压抑着无处释放,现在又被她步步紧逼,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开来–
“你他妈怎么知道我没想办法!”一把推开她,我恨恨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磨我一整天的房卡:“这就是办法,简单吧!带着它今晚出发我就能换来十万块钱!”丢出房卡的瞬间,我有种恶意的快感,好像成功地把自己所遭受的煎熬转移给了谢佳礼。
看到房卡,谢佳礼先是一愣,接着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心底软软地痛,心疼自己,也顺带心疼谢佳礼,觉得我们两个像是末日后被遗落在荒岛的可怜难民,绝望而孤苦地相依为命。
可是,仅仅是那么一瞬间,因为,瞬间之后,她眼底决绝,从我面前站起来,像个骄傲的女英雄一样昂首挺胸,淡淡地冲我说了句:“十万块是吗?我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利落,没有丝毫迟疑。
下午,尽管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个灼灼的房卡,我依然惊惶不安。
放学,回家,看着时钟一分一秒地流动,有好几次不安地想要去帝皇看个究竟,最终却还是忍了下来。
那是她的选择,我没有逼迫–我对自己这样说。
夜晚终于徐徐降临,打开窗,远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历历在目,耳边却异常平静。
只是,心底的不安与恐惧一点点膨胀升空,最后“砰”的一声炸裂开来,我整个人像晕船一样翻山倒海,终于再忍不住,跌跌撞撞跑出家门,拦了出租车去帝皇。
一路焦乱,脑子里没有一点头绪,下车以后,凭借记忆找到了房间,门居然没锁!
某一个瞬间,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一场乌黑的错觉,朦胧、阴暗,不切实际。
我站在门口,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打破了这稀薄且自欺欺人的宁静。
这狭促的间隙,不禁升起一层厚重自省,让我不得不坦白自己的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