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永无岛
“他没死。”我把从柜子里拽出来的毯子丢到他床上,“还活得好好的呢。”
不止好好的,他简直是神气极了,臭名昭着的日向街二十年间只出过两个警察,一个在十年前死于缉毒行动,另一个就是刚刚走马上任的邝竹久。在日向街,我们可以做任何见不得人的职业,可以卑鄙,凶残,并以此为荣,但邝竹久偏偏选择这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他要彻底抛弃日向街,同自己的过去再无半点儿瓜葛。
我想起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两年之前,在市立医院的急救室外面,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我肩膀撞在墙壁上,几乎站立不稳,他的手颤抖着,嘴唇颤抖着,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风箱,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后悔了的,但他咬着下唇最终对我吼了一声滚。
“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跟日向街那些破烂货有什么区别!”他大力骂我,那些字句像遥远的海涛,拍打着我的耳朵。
我转个身背对着他挥手说了再见,他的泪水似乎快要涌出来了,我不能看到他哭,我就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地挪了下去,真厉害,我没有摔倒,尽管两条腿一直在打颤,但自始至终,我没有摔倒。
那天下雪了,我走出医院,就看到地上铺着一层薄雪,我流鼻血了,一低头就落在地上,红得格外耀眼。
我记得,我一直没哭,倒是跑回橘子郡,一口气喝了六大杯伏特加,后来武三总给我讲那天我喝多了,是怎么跳到吧台上,在一片玻璃碎片上唱起歌,甚至一只手臂搭在宗周肩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宗周,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是不是?”我还揪着他的衣领这么问了他。
“别闹了。”他将一盆冷水扑在我脸上。
“那我们在一起吧。”
宗周喜欢我,不止武三知道,我知道,整个橘子郡的人都知道,但是他却拒绝了我的表白,“等你酒醒了再说吧。”他说着把我甩上他的肩膀,送回了日向街的家。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见过邝竹久,那个寒假还没结束他就回到了学校,以后的假期他不是在实习就是在打工,我只收到过他寄来的两张汇款单,一张两千,一张三千,但是我一次也没有去取,直到汇款单上的钱被退回到他手上。
我最近一次听到邝竹久的消息,就在两天以前,宗周被卷入一起帮派火拼事件,他经验老到完全可以全身而退,却被赶到现场的其中一个警察拼死相追,身手相当的两人大打出手,肩膀本就受了伤的宗周很快落了下风,他被指控涉嫌黑社会团伙斗殴及恶意妨害公务。
“你猜那个警察是谁?”武三整理着酒瓶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我绷直了后背,感觉一滴冷汗顺着脊背慢慢攀爬下来。
“是邝竹久。”
“……”
“听说他现在在警局很得势,有林安可的爸爸给他撑腰,又十分积极立功,这次是故意要办宗周。”
“……”
“岳夏,嘿,你在听吗?”
“在。”我回过神来,“我在听。”
“我想或许你能帮他,不然宗周这次真的惨了。”
“要我去找邝竹久吗?”这么说的时候,我感觉手心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珠来,有一瞬间,我好似穿越时光又重新回到了7岁那一年,小小的我扒着写字台站在10岁的邝竹久面前,向他伸出小小的手来,“嗨,我是岳夏,妈妈要我喊你哥哥。”
啊,回忆已如此遥远。
我踩着从街口的五金店借来的梯子,把那幅凡高的《星空》贴到了房间的天花板上。
这天上午我醒来得格外早,大概只睡了四个小时,但当我走到对面的房间叩响木门,俞思远没在,他留下字条说要赶去片场,另外谢谢我的照顾,还在字条后面画了一个好像天使的滑稽小人儿。我放下那张字条,一只手拿过邝竹久的那张照片,手指抚掉上面的灰尘,停在他微笑的唇角上。
那时候,我们是否曾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时光真奇妙,它知道一切,却沉默不语。
武三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上贴好的《星空》。
“今天去看宗周?”
“是,预约的十点钟,我一会儿出门。”
“岳夏……”
“嗯?”
“要是你觉得去和邝竹久谈有困难的话,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不,这件事儿就交给我吧。”我截断他的话。
从日向街到看守所,坐车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八点一到,我就出了门,顺便在街上吃了早点。接待我的是个看起来格外温和的女警察,在有个玻璃隔板的房间里,我见到了宗周,他一侧眼角上有点儿青紫的痕迹,但精神还是好的。
“嗨,怎么样?”我同他打招呼。
“别担心,我又不是没进来过。”他想对我笑一下,一牵嘴角扯到脸上的伤口,他下意识地“嘶”了一下。
“邝竹久那里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说了我没事儿了,你别为难自己,是不是武三又在后面乱指挥?”
“没有。”我笑着,却忽然鼻子一酸。
要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真心为我考虑的,那就是宗周。
我15岁那年,邝竹久刚刚考上大学,我们交不起高昂的学费,他在40℃高温的天气里跑到洗车行打工,因为中暑而昏倒在地上。离入学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要是再拿不出那些钱,邝竹久就不得不放弃。
我在下着雨的夜里偷偷跑去橘子郡找宗周,在日向街,他是个很厉害的人物,18岁就同武三开了那间酒吧,迎来送往认识各个道上的兄弟,我浑身湿透地推门进去时,他正趴在吧台上和武三喝着酒,我一脸认真地望定他,“教我赚钱,做什么都行。”
他打量着我,像看着一只小小的宠物,然后抓过他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擦干我的头发,“你不行,岳夏。”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他仍是笑着摇摇头,“告诉我你要用多少钱?”
我抿着嘴没有吭声。
三天之后,他给我送来了一沓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钞票–整整一万块,“喏,借给你。”
这笔钱成了邝竹久最后的救命稻草,但从始至终,他不知道,这是宗周拿给我的,更不知道,那个赞助他学业的神秘人,是我。后来啊,后来我还是走上了宗周不愿我走上的路,这其中的原因,就是另外一段插曲了,唯一值得的是,我用这些不堪的钱一直赞助到了邝竹久大学毕业。
从看守所离开之后,我见到了邝竹久,他刚刚下班,穿着十分简单的便装,一头利落的短发看起来十分干练,他长高了一点儿,身子颀长挺拔,隔着警察局外面的公路,我们遥望着彼此,他眉心蹙着,微微一怔。
“为什么那样对宗周?”因为寒暄客套对我们来说都显得太过多余,不如直入主题。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他目色冷淡地望着我,我看到自己的身影投射其中,却遥远得不可触碰。
“你大可不必那么为难他。”
“他是自作孽,从他一开始选择这条路就该知道会有什么结局。”他打断我的话,“你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最后一句话,他咬了重音。
我不自觉后退一步,面上却仍是笑着,“那要看你是不是高抬贵手了。”
才走上一半楼梯,就看到台阶上坐着的身影,是俞思远。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买了好多菜和肉,我们晚上一起做饭吃吧。”他扬起手里装满蔬菜的塑料袋,一只被收拾干净的鱼躺在塑料袋的最底下。
“你没去租房子吗?”
“我们的工钱是一天一算,所以我现在租不起房子。”他小声说,“可是我买了这些菜给你。”
我一只手撑在额头上,真是被他打败了。
“不如我租你的房子吧,不是空出来一间屋子吗?”有模有样的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切菜时,他忽然问我。
“你还是暂时住在这里吧,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
“真的?”
“嗯。”我答得有气无力,整个人赖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架飞机模型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俞思远已经端着最后一盘菜摆在勉强放下的桌子上。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就闻到一股甜蜜的米饭香气,“你是厨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