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永无岛
而为了保护我小小的自尊,俞思远始终一本正色地吃着汤面,假装没有看见。
“你今天又不用去片场吗?”等我吃完那一碗拌了泪水的汤面再抬起头的时候,笑容又重新攀上了我的脸,用一秒钟遗忘悲伤,用一生缅怀幸福辰光,这似乎是我偷来的一本书上写着的话。
“不用,我在的组明天才开拍。”
“那就帮我一个忙。”
“做什么?”
“回去你就知道了。”我眉目舒展,把筷子并立放在瓷碗上招手喊老板,“老板,结账!”
“啊,我还没吃完啦。”
我不知道自己攒下了这么多小东西,我和俞思远手脚不停地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整整装满了三个麻编袋子,地板露出本来面目,俞思远拎着一只羽毛球拍侧头看我,“这些上面都标记了日期?”
“是。”我正摘着墙上一幅挂画,头也不回。
“为什么?你真奇怪。”
“我并不是故意要偷这些东西的,这些东西又不值钱,偷它们根本没办法生活。”我把挂画在薄纸箱里放好,“可是看到它们没有得到珍惜,我就会想要拿走。物品最可怜,为什么要同不珍惜它们的人在一起。”
15岁那年,我最爱的一本书,是《彼得潘》,在那里,所有不愿长大的孩子都生活在梦幻般的永无岛上,我向往那一座岛,好像有了它,我就能找回所有逝去的幸福时光。我固执地将这些没有得到珍惜的东西带回家里,把这小小的屋子填得越来越满,假装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永无岛。
“那现在我们要将这些东西带到哪里?”
“送去孤儿院怎么样?”我封好袋子,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抬起头对俞思远说。
也许彼得潘还生活在他的永无岛上,而我却不得不同过去告别了。
距离宗周的庭审就只有两天的时间了。
我在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许多圈,从小到大,我一直有这个习惯,好像这么绕下去,我的脑袋就会突然开窍似的,武三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俞思远已经被我绕得头都快晕了。
“搞定邝竹久了吗?”
“快了。”我当然不能对他说,其实我还没有什么底儿,要是那样的话,不知道武三还会想出什么要命的主意来。
“昨天,有人开了他脑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儿笑意。
“是你叫去的笨蛋!”
“可是你送他去了医院?”
“是。”
“你看,多好的感情沟通机会。”
“武三!”我有点儿生气地说,“在我搞定之前你最好别再添乱了。”
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再打一个电话给邝竹久,挂掉武三的电话之后我继续在房间里走圈圈,然后忽然地,我的脑海里就真的闪过了一个念头,我扑到沙发上,摇晃起几乎要睡着的俞思远,“嘿,带我去片场吧。”
“什么?”
“明天,带我去片场怎么样?”
“做什么?”
“去找一个东西。”我说着对俞思远眨了眨眼。
在宗周还没辍学,邝竹久还没升入高中,而我也正在念小学的时候,我们曾经有许多时光形影相伴,我是他们的跟屁虫、惹祸精、开心果。那时候东区的片场也才刚兴建起来,陆续有两部戏在那里开拍,我们坐在街口一起晒着太阳发呆时,宗周忽然提议大家一起去片场探险。
“带岳夏一起?”邝竹久有点儿犹豫。
“我要去,我没问题。”我跳到他背上,双手勾着他脖子,“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我们从还没建好的地方翻过矮墙进去,装模作样地经过那些群众演员,然后偷偷绕去了工具间,在那里,宗周找到一块巴掌大的玉,那是和氏璧的道具,当然是假的,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玻璃做的,因为我不小心将它掉到地上的时候,它碎了。
“怎么办?”本来就不愿意让我们动那些东西的邝竹久问。
“当然是丢掉了。”宗周说。
“真可惜。”
“可惜也没办法。”
但后来,我们花了半天的时间,在那三块碎开的玻璃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小心翼翼将它们拼在了一起,就埋在了片场的古桥下面,作为我们友谊的象征。
这么衰的主意,当然是我想出来的,只是那时候我没想过,这三块碎裂的玻璃,会成为我们日后命运的写照,我们终将分散,就此一去不返。
现在,我想将它再找回来。
我特意带了小铲子过去,群演的古装戏服大得绊住我的脚,我一只手拖着衣服下摆,另一只手将铲子藏在俞思远的背后,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走到古桥下面。一群穿着队服的学生经过这里,是趁假期来集体参观的,导游带着他们从桥上走下来,其中两个女生尖叫着冲到俞思远面前,“哲佩!啊!真的是哲佩!!”她们拉扯着他的胳膊,不停扭动着腰肢,像是疯狂的追星族。
“这里马上就准备拍戏了,别在这儿逗留。”有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十分不悦地来拖走女生,其余一些人也小声嘀咕着,“不过,哲佩现在应该在做真人秀的节目吧。”
“那就是认错了?”
“这样仔细一看也不是很像哲佩。”
我趁着这小小的混乱,藏到了古桥下面,可我把下面挖得到处是坑,却没有找到哪怕一块玻璃碎片,倒是把自己的脸弄得花花搭搭。
我有点儿沮丧地从里面走出来时,俞思远还站在石桥下面替我望风。
“找到了吗?”
“没有。”我扁着嘴,似乎要哭了。
后来当我在电视上看到那一幕时,我发现其实眼泪已经从我的腮边滑下来了,只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我一边褪掉身上笨重的戏服,一边用手揩去脸上的灰土,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一只手还绊在肥大的袖管里,手机从口袋里抖落出来,直接弹到外放键,我听到邝竹久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嘈杂的噪音。
我没想到他会再打电话给我,我跳一下,将戏服整个撸起来,然后伸出一只手去拿掉在地上的手机。有那么一瞬间,我很害怕他会挂断电话。
在宗周庭审的前一天,我又和邝竹久见面了。
他头上缠着的绷带被一顶灰色的软呢帽扣着,帽子底下那双眼睛狭长而忧伤,我拽着衣服的下摆,觉出手心渗出汗来,我明明已经十九岁了,可那一刻,时光倒流,我仿佛只有九岁。
但很快,我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笑着侧过头,看着专心致志开着车的他,“我们去哪儿?”
清晨六点的天空,泛着灰蒙蒙的光,长路无限延伸下去,似没有尽头。
车子最后停下来,在枯河的对岸,是一片废弃的化工厂,是2004年那场爆炸,更改了我们原本的命运,邝竹久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轻叹一口气,“还记得这儿吗?”
曾在报纸上连番登出的这一幕画面,只是更加衰败了许多,无论如何,我不会忘记。
“你真的觉得他们是死于意外的爆炸事故?”
“爆炸是爸爸引起的,妈妈则是他计划外的死亡。”我冷静说着,眼底落入邝竹久些许讶异的神情,“日向街许多人都知道,只是你以为能瞒得了我。”
爸爸原本也是日向街数得上名号的人物,自从同妈妈再婚之后,渐渐起了隐退的心思,就这么一家四口地生活下去,如此平淡幸福,但想脱身哪儿有那么容易,他们要他再做最后一件事儿,给化工厂老板一点儿教训,好让他拿出之前应允的一大笔钱,但他没料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局面,一个小小的爆炸引起了一连串反应,死了那么多人,又伤了那么多人,像一场永不复醒的噩梦。
沁凉的风吹过河边矮而低的枯草,这是片再也不会长出新绿的草地。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永不复得。
回去的路上,我们在街边一间乱糟糟的菜馆吃了饭,厅里坐满了开车经过这里打牙祭的人,一台电视机悬在厅堂里正播着当期的节目,我当然没想到会在那上面看到我,穿着肥大戏服的我越发显得瘦小,正蹲在片场的古桥下卖力挖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