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永无岛

他有些腼腆地笑着,拿过一只瓷碗递给我,“我14岁开始就会自己做饭吃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只剩我一个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往嘴里不停添饭的时候,一阵忧伤涌上来,直呛上眼眶,我只有低头往嘴里塞饭。

记忆穿越层层叠叠的时光,最终停留在我10岁生日这一天,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彩色气球,邝竹久穿着恐龙外套跳舞给我看,爸爸端来的生日蛋糕上插满彩色蜡烛,我一口气吹光,闭上眼睛大声许愿,“我要永远和竹久哥哥在一起,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画面在那一刻定格,瞬间破碎。我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到。

“嘿,岳夏。”有人轻轻摇晃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看到俞思远,他穿着条格子睡衣蹲在我床边,“你做噩梦了?一直在尖叫。”

“对不起。吵到你了?”

“你哭了。”他伸过一只手擦掉我眼角的泪水,想要同我说些什么似的,然而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说。

凌晨四点,我从被窝里爬起来,趿着拖鞋去洗漱,就见俞思远一只手撑着下巴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嘿,你怎么不回去睡?”又一怔,“我又吵到你了?”

“没有。”他揉揉眼睛,“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去看爸妈。”

“啊?”

“今天是清明节。”

“我和你一起去,行吗?”他沉默半晌问道。

“你不困?”

“我睡醒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做出精神很好的样子。

四点半,我们准时出发了,这天早上,有从日向街直接开去墓地的班车,四点四十分首发,坐在车上,我深呼吸一口气,脑海中蓦地跃出邝竹久来,他会去那里吗?

车子抵达墓地时,天还没有亮,我和俞思远顺着台阶慢慢爬上去,我记得爸妈的墓碑,在一千四百二十级台阶的并排处,左数第三个和第四个,他们的墓碑很简单,只刻了名字和生卒年月,他们都死于2004年8月27日,我一直记得那一天,他们工作的化工厂发生了爆炸事件,那件事儿电视新闻接连报道了两天,而我一直不能相信他们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我把报纸上的报道都剪下来,贴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有二十四人在这起重大事件中死亡,还有四十六人重伤,一百二十人轻伤。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默念一下那些数字,好像让他们两人隐匿在这庞大的数字里就会让我不觉得那么心慌。

而那段时间里,邝竹久撕烂了家里所有的报纸,甚至在电视上滚动播放化工厂的营救消息时,将一本厚重的大辞典丢了过去,他使劲儿咬着下唇,没让盈眶的泪水流下来,然后他对我说,他恨他们。

1999年,妈妈带着7岁的我嫁给了邝竹久的爸爸,婚礼是在日向街的宗家祠堂办的,由街上最年长的老人主持,妈妈穿着红色的旗袍,一双旧式布鞋,我立在她身侧,白色旗袍的下摆绣满红色樱桃。邝竹久的爸爸穿了一身借来的白色西装,领口别一朵红色喜花,回忆起来,那是一场多么不伦不类的婚礼,可我们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喜气洋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在他们正正经经拜过天地之后,我咕咕笑着望着,站在我面前穿着学生装的邝竹久,拽着妈妈的手仰头问她,“妈妈,长大了我是不是也要和哥哥结婚?”

下山时,天上飘起雨来,不大,落在脸上痒痒的,顷刻间转为暴雨,俞思远拽着我在台阶上一路狂奔,最后停在了墓园入口处搭起的凉棚下。蹲在地上喘着气的时候,我瞥见不远处撑着伞走近的身影,“在看什么?”俞思远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怔一下,“是你哥哥。”

他撑了一把灰蓝色的雨伞,穿着白短袖和休闲裤,却掩不住眉目间那一抹英挺。

他看到我了,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们的目光对视在一起又迅速分开,然后他穿过入口,顺着台阶径自向上走去,而我则跨出凉棚冲进雨幕中。

我们的肩膀撞在一起,错身而过。

“嘿,岳夏……”俞思远追上来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

“来比赛呀,看谁先跑到下面的停车场。”我回头看着他,然后全速向前奔去。

时光在我身后纷纷倒退,19岁,18岁,17岁……好像只要我这样拼命跑下去,就能回到那些早已消失的岁月中。

“你是怎么……”俞思远有些艰难的组织着语言,最后有点儿羞怯地问道,“怎么成为一个……”

“小偷吗?”我擦一眼脸上的雨水,摁下手里的汽车遥控器,一辆白色的车发出滴滴声。

“是那辆。”我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邝竹久下了夜班过来,一定赶不上来墓地的公交车,所以他才会借别人的车来这里,只要我偷走他的车,他就一定会来找我,所以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从他身上拿到了这把汽车钥匙。

“你有驾照吗?”坐在副驾上的俞思远问我。

“没有。”我发动车子,“但是宗周教过我开车。”

我是怎么成为一个小偷的,后来我自己也总是想这个问题。我说过,我15岁那年邝竹久考上了警校,但是我们根本拿不出学费。在我去找宗周教我赚钱被拒绝的当天,常在橘子郡喝酒的一个女人就来找我了,她拍着胸脯向我保证有最快赚钱的方法,我当然信她,我走投无路,什么都肯相信。就这样,我被她带到一间看起来很豪华的娱乐会所,身上还穿着蓝色的校服裙子,眼睛被快速旋转的彩灯晃着,几乎睁不开,就在这时胳膊被一个人拖着,酒杯就递到我面前,连同一张被放大的中年男人的脸。

“只是陪人喝酒而已。”那女人曾这么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但那张忽然凑近的脸狠狠吓了我一跳,我用力挣开,酒杯跌在地上,一只手下意识地甩了过去。

“她偷我钱包!”那个老流氓信口雌黄。

“我没偷,去警察局也不怕!”

但这件事儿并没闹到警察局,只是去了娱乐会所的保卫室,钱包不知什么时候溜到我的口袋,老流氓得意洋洋地望着我,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邝竹久接到电话连夜赶来,才从洗车行下班的他裤子上沾满了泥点和污渍。他一定对我失望极了,出现在这种地方不说,还偷了别人的钱包,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

“可你并没有偷那个钱包。”俞思远说。

“不。后来我偷走了那个钱包,就在我们从保卫室出来的时候。”我瞥一眼俞思远,唇角牵起一抹笑意,“我总不能白白被人冤枉。”

偷东西并不困难,只需要一点点儿技巧,一点点儿小聪明,还有一点点儿大胆。

15岁的我想。

就在那一瞬间,我找到了活下去的门路。

邝竹久的电话打到酒吧时,是武三接起来的,而我正在研究把几种酒调到一起好让我不觉得那么冷,我有点儿感冒,说话的时候就带着点儿鼻音。

“喂?”我说。

“你把我的车偷走了。”他压低的声音里透出一点儿愤怒。

“只是兜了一圈而已,你现在要拿回去吗?”

“他今天不上班吗?”我挂掉电话的时候武三问。

“他下班了。”

“是吗?”武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我和邝竹久约在了长乐坊一层的咖啡厅,我把车子就放在了那儿的停车场,已经是下午了,雨早就停了,但我因为受了寒套上了一件带帽衫,双手插兜地走进那间咖啡厅时,就看到邝竹久已经在靠窗的位置坐好了,连咖啡也点好了两杯,他一直看着窗外,连我走近也没看我一眼。

“还在生气?”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没想到我会偷你的车?”

“因为宗周?”

我没回答,只是笑着。

“他选择什么是他自己决定的,可如果没有他,你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吗?”我知道,他一直气宗周,气他的自甘堕落,但直到这刻我才知道,他还气他将我一并带下水。

“跟宗周没有关系。”咖啡杯握在手心里暖暖的,让人想要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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