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家

小溪向后摔倒了。还是没有哭，当然也没告状，离开的时候虽然一直在摸屁股上摔痛的地方，但脸上还是笑笑的，还对罗聿说，“下次再来你家玩哦！”

鬼才要她再来！

罗聿回想着小时候奚小溪所说的那段曾让他暴跳如雷的话。

其实小溪那样说并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在奚小溪的世界里，贬低谁恐怕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就像她天然地不懂得“轻蔑”这种情绪一样。她只是通过想象他的生活，然后得出她自己的观察结论。

可就是这个结论让罗聿受不了，因为它竟然无比正确。

罗聿不明白七岁的奚小溪怎么会有那样的洞察力，一眼就将他看个对穿，是因为他实际上就是那么浅薄？如同礼品盒中间那一小块透明薄膜下显露出的货品，让人误以为还有更多，但拆开了，其实也只有那么多，其他的都是伪装性的包装。

罗聿希望在所有人心目中他都是完美的，直到今日也一样，但小溪却看出了他有多么不完美。

所以这些年他才这么讨厌奚小溪。因为、因为他总不能认同她的说法，然后自己讨厌自己吧？

周末约小溪一起去公园玩的时候，罗聿不禁想，如果他再让小溪想象他如今的生活，她会怎么说。

大约她会说的是，现在的罗聿呀，喜欢苹果电脑，喜欢名牌运动鞋，喜欢爸爸开宝马车载他兜风的神气的感觉，还是那么喜欢赢，还是只有看到别人不如自己时才会开心得要命。其实罗聿一点都没变呢，其实罗聿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发自内心深处的快乐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罗聿呀，其实并没有拥有比别人更多的东西。

罗聿看着从路边摘了一朵小野花拈在手里转着玩的奚小溪，她脸上开心的表情令罗聿莫名地想起阳光下振翅飞起的蝴蝶。罗聿想到小溪的父亲失去所有的财产，她的生活差不多是在一夜之间沦落到比绝大多数人都不如的境地，但这样的遭遇并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负面的影响，罗聿自问自己做不到，他相信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小溪始终是特别的，罕见的。罗聿忽然觉得自己处心积虑筹谋着的报复计划是多么的可笑。

“小溪，你现在最喜欢什么？”不知不觉间，罗聿用起了最温柔的语调。

“现在嘛，最喜欢刚刚晒过的被子，爸爸包的放了一点肉馅的饺子，刚刚觉得口渴的时候就能喝到的水，躲在我们家厨房取暖的小野猫……”

罗聿认真聆听着，这个奚小溪，说起喜欢的东西来总是可以滔滔不绝。

“当然了，最喜欢的还是–”

“想象别人的生活。”罗聿替她把话接了下去。

小溪怔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她像是非常高兴罗聿竟然还记得这个，笑得上下牙齿都露了出来。

那天，不知不觉就玩到很晚，回家的时候夜空之上都有星星开始一点两点地闪烁。小溪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拍拍罗聿的手臂，“你还记得那首儿歌吗？还是你教我的呢！”不等罗聿回答，小溪已经开唱了，“晶晶和清清，一起出门数星星。一万一亿数不清，跺脚埋怨小星星，为何胡乱眨眼睛。”

明显跑了调的歌声听在罗聿耳中却是那么的动听，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月色星光下的奚小溪明明就是和小时候那个小公主一模一样的可爱呀。

“我唱得对吗？”小溪大声地问罗聿。

罗聿克制地点头。他没法开口说话，他怕他一开口就会说出“奚小溪我喜欢你”这种话来。

童年时被他自己一手掐断的喜欢不知怎么就又接续上了。

又或者说，他其实从来不曾停止喜欢奚小溪。这么多年失去联系，他却丝毫没有忘却小溪，就算一直在用憎恨的方式记忆着她。

罗聿对小溪更加好了，不过不再是别有用心，而是发自真心。

小溪对罗聿，也十分珍视，但却是拿他当做重新寻回的小伙伴那样珍视。小溪一直没什么朋友。先是因为生病总是不能去学校，后来转了学，同学们因为认为她爸爸是捡破烂的，而不怎么肯和她亲近。对此小溪倒也不怎么介意，反正她总是能够自得其乐。不过有朋友的感觉真好，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人陪着的感觉真好。

就算离开了爸爸也有人愿意照料她的感觉真好。小溪在罗聿不由分说拉她去医院的路上，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其实，只是有点发烧而已，回家喝碗红糖姜茶就好啦，小溪真的很不愿意去医院。

因为这天上课的时候，罗聿发现小溪差不多连着两节课都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所以午休的时候他走到她旁边，也不管多少人会看到，就把手掌贴在她额头上。

“发烧了呀！”

小溪想可能是昨晚睡觉的时候没有把窗户关严，“没关系的。”

但罗聿说什么都要带她去医院看病。因为罗聿好像有什么卡，可以走VIP通道，很快就轮到他们。回答医生询问时，罗聿总是多此一举地把医生的问题再向小溪重复一遍，等小溪回答了，他又不厌其烦地再回答一遍。最后医生说，只是低烧，不打紧，不用挂水不用打针吃点药就好。罗聿还很八婆地一再反问：“你确定？你确定？”

面目慈善的医生终于有点恼火了，“有事你明天再来好了。”

“好呀，我明天来了还找你！”罗聿像是没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充满火药味。

小溪不由记起当年在医院爸爸对每个给她看病的医生都是凶得要命的样子。

出了医院，因为正值下班高峰时间，怎么都打不到车，罗聿只好陪小溪步行去地铁口，走了没几步，罗聿不放心地看看小溪，“你还走得动吗？”

当然走得动，她只是低烧而已。低烧。

“我背你吧。”

小溪还没来得及拒绝，罗聿已经转过身，又把小溪的手臂拉起来搁在自己肩膀上，小溪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罗聿背上了。

身体忽然热了起来，像是体温瞬间升高到了四十二度，小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脸就是突然红了。她没法对罗聿说出“放我下来”这句话，她怕罗聿会转头，然后看到她红得像小猴儿屁股的脸。

那天，罗聿一直将小溪送回家。那间破烂的小屋着实令他吓了一跳。同时，也见到了小溪爸爸。他倒还是罗聿记忆中的模样，并没有满面风霜一脸愁苦，虽然穿得很糟，但罗聿觉得如果仔细看仍能看出他身上那种引而不发的气度。

小溪爸爸一听说小溪病了，立即慌了神，也没来得及问罗聿的名字，当然也没认出他就是旧友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