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得出这一结论后,我既开心又忧伤。忧伤的是我没办法帮助他了,开心的是我终于可以把存起来的钱拿去买条淑女屋的裙子了。
可是内心我又隐隐约约地想,老天那个腹黑,他怎么可能让许维泯永远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呢?我揣测着他会安排一出怎样的好戏给许维泯,如同拿破仑遭遇滑铁卢。
有个词语叫乌鸦嘴,那我想我就是乌鸦脑吧,因为我还没说出来,我只是想了想,万一,万一他会遇到什么改变人生的事情。
许维泯的母亲被查出癌症晚期,迅速住院治疗。作为家里唯一的男性,许维泯开始迅速地苍老。
原本就不多的存蓄跟时光一样大把大把地流逝,无奈之下许维泯只好开始四处打工,炎炎烈日,他找一个小时十来块的零工,晚上还要照顾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根本没有时间来学习。
对于许维泯越来越放肆的无故旷课,学校本只当他是在潜心研究高深的学问,天才少年,指不定人在秘密研究核反应堆呢,谁敢动?可是当考试成绩出来,许维泯一落千丈的时候,校方终于直起了背脊,好小子,敢情你耍我们呢?
盛怒之下,竟然对许维泯发出留校察看的处分。许维泯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依旧我行我素,我忍不住拦下他:“你疯了吗?”
“没有。”他摇摇头,神情疲惫。
“钱的事情你可以用很多方法!”我脑子飞速转动,我知道他已经找过亲戚,“比如政府资助啊,你不是天才吗,不应该重点培养吗?学校这边如果说清楚,也一定会帮忙的!”
“然后呢?”许维泯讥讽地笑,“我就必须牺牲所有的时间来努力学习,才能不负重望,可是那并不是我所想要的,我现在只想好好陪在我妈妈身边,我不能连最后一段路都不陪她走。”
“你说什么胡话!”我红了眼圈。
“我想,”他笑了笑,阳光落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我这才惊觉,在时光的慢慢扇动下,他竟然已经足足高到我只能仰望了,他离我越来越远了,“并不是花繁似锦,功成名就才叫生命,我有选择的权利,我知道什么对我最重要。”
十六岁的我,未曾经历生离,更不消提死别。那一刻,看着许维泯的笑,我忽然觉得好心疼,喉咙发涩,几乎哽咽。
原来,在成长的道路上,许维泯一直快我良多。
十七岁大概是许维泯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年,被学校开除,母亲病逝,欠下一大堆的债务。
他拒绝回到学校,他有他自己的骄傲,其实就连我也无法想象,许维泯求人?不,连我都会冲上去拉开他。
恰好当时出现了一个九岁就过钢琴十级的音乐神童,媒体们又开始如法炮制大肆宣传,我在书摊上看到印着神童一张不可一世的大脸的报纸,百味杂陈。
我仿佛看到过去的许维泯,可是又不是,许维泯从未为任何人活过,他不必从三岁开始哭着学钢琴,他那时候整个人的唯一奋斗目标就是如何抢下我嘴里的棒棒糖。
可是我没有想到,众人为了吹捧现在炙手可热的九岁小孩,竟然把许维泯拖了出来。一个入学一年不到就被学校勒令退学,每天在工地上搬运水泥的曾经的神话,和这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小莫扎特”,想必让报纸销量又翻了一番吧。
我看着报纸上许维泯赤裸着胳膊咬着牙努力搬运水泥的黑白照,下面一行行的“小时了了,大必为佳”,“泯然众人矣”让我气得牙齿直作响,我抓紧报纸想将它撕得粉碎的时候忽然停下来。
撕掉一份报纸?全城有多大的销量?全省、全国呢?众口铄金,谁还会在乎真相?
我停在二中的门口,仰头看着这壮观的大门,再进去几步就是一个漂亮的喷水池,然后绕过一个小花园才是我们的教学楼,走上三楼,左转第一个教室,靠窗的第五排座位,他曾沐浴阳光,坐在那里认真地写字。
没有人会比我记得更清楚。
我猛然转过身,向那家报社所在的大楼跑去,我在办公室的门口撒野,把书包狠狠砸向地面。所有人都探出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举起手中的报纸,指着许维泯的报道:“谁写的?”
有一个年纪轻轻的短发女人站起来:“我!”
“道歉!”我怒吼。
所有人都被我的态度吓了一跳,有人上来劝说:“小妹妹怎么了?冷静下来好好说。”
“你知道许维泯什么!”我当初在大雨中不要颜面也要挽回心上人的狠劲再次附体,“许维泯的智商除以二都比你高!许维泯不是被学校开除的!他是自己走的!堂堂正正,昂首挺胸!自己走的!你懂什么!你十六岁父母离异母亲得癌症的时候你有勇气一个人跑到工地去搬水泥吗!你试过一个星期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吗!我他妈告诉你!许维泯比你强,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不是天才,是强者!”
我眼泪如同被扭开了的自来水管,哗啦哗啦整齐地流下,我终于忍不住将报纸撕得满天飞,隔着一小段路向她脸上砸去。
“向他道歉!!!”
我眦目欲裂,放声大吼。
许维泯的门牙是被我打掉的,许维泯后背上有道伤疤是被我抓出来的,许维泯的连环画是被我撕碎的,许维泯书本上的公式是被我涂花的,我心安理得理所应当地欺负许维泯,可是我绝对不允许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做出任何伤害许维泯的事情。
我无所畏惧,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为许维泯讨回公道。
漫天飞舞的纸屑,成为我十七岁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画面。
可当时我的脑海中只有许维泯微笑的表情,他说:“并不是花繁似锦,功成名就才叫生命,我有选择的权利,我知道什么对我最重要。”
第二天,该报纸用一块不算十分起眼的版块,表示某些报道以偏概全,为此道歉。
许维泯拿着那张报纸,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
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我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大大咧咧地说:“我在乎。”
我在乎,而且,我将一直在乎下去。
一年后,我以高出重点线七十分的好成绩结束掉我的中学时光。可是填志愿素有小高考之称,我家里人对我的态度居然是放任自由,自己爱怎么填就怎么填。
我未来的人生规划突然落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被这不能承受之重压得连退三步,开始琢磨:“要不学口腔吧?七年本硕连读出来年薪三十万不是吹的啊,再不济,我自己开个诊所当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