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波罗集市
“是。”他坦然承认。
“还有谁跟你一起?”
“没有人。”
“一定还有谁。”教棍打在他背上,我的心跟着一紧。
“就我一个人。”
又一下。
“我才不会带那些麻烦精呢。”
他被打了很多下,也没松口,顶着花盆站在教区前挨罚时,还冲我做起了十分滑稽的鬼脸,而蹲在台阶上看着的我却忍不住哭起来,眼泪和鼻涕像面条一样淌下来,难看极了,可我这个爱哭鬼就是停不住,直到他丢下花盆跑过来,将我用力抱住。
曾经那么没用的我,却被逼迫着不得不强大起来。
可他能去哪儿呢?
我用了那一整天的时间,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最后停在广场中央,走不动了,每走一步都感觉到钻心刺骨的痛,“我……不想找到他了。”
“说什么傻话!”还在向前迈步的邱驰回头拖住我的手,而我的眼泪当即飙了出来,我蹲在那尊人鱼雕像下面,哭的泣不成声,“对不起,邱驰,对不起。我好累,快要不行了,好想放弃啊……”
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向谁道歉。
好多年了,自从老鬼打过我第一巴掌之后,我再也,再也没有哭过。
“傻瓜,哭出来就没事儿了,我们会找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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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桥动物园的大象小九前日凌晨逝世……”
脑海里忽然跃出这样的声音,是半梦半醒间的电视播报。
“我知道去哪儿找他了。”
很久以后,我还会想起那个街灯亮起的夜幕下,那一长一短的两个身影,整个儿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而我知道,我终于可以稍微依赖下谁。
我们找到了717号。
他在空空的象馆外面坐了一夜,直到管理员发现他将他带到工作室,他们联系不上他的家人,正在准备移交警察局。
他记起了小九,那就意味着,他也会记得我,那是一个好的征兆,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哭,我使劲儿忍着,走过去抱住浑身脏兮兮的他,他哭的肿起来的眼睛看着我,“小九死了,小龙,小九死了!”
跟我一起来的邱驰倒吸了一口气,脸上却并没有显出过多的惊讶来,他后背抵着墙,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直到我耳朵里的声音虚晃起来——
“嘿,刁小龙……”
“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她会死吗?小龙也要死了吗?”
交错重叠的声音将我整个儿淹没。
我十三岁那年,有一班剧团搭货轮来这城市表演,他们还特意来孤儿院做了慈善演出,发了许多礼物和巧克力给每一个小朋友,长着大胡子的团长和善极了,院长不在的时候,他弯着眉眼问我们想不想加入剧团,“那样就可以和我们一起搭轮船环游世界了!”
说实话,我对环游世界并不感兴趣,我只是单纯的想离开那里。
于是,那天夜里,我决定按照团长偷偷吩咐的那样,在孤儿院后门的矮墙边等他们,察觉到动静的邱驰醒过来,他翻个身从床上跳下来拦住我的去路,“刁小龙,你去哪儿?”
我抿着嘴没有回答。
“你要和剧团一起离开这儿吗?”
好半天,我才闷声发出一声“唔”。因为意识到,他根本不会支持我,笑眯眯的团长发放礼物的时候,只有邱驰没有伸手去接。
“不要去,他们不像是好人。”
“你乱讲!”
“那他们为什么不向院长提出来,光明正大的选演员走?”
“那是因为……”我解释不出来,只好气急败坏的瞪着他,“反正,我一定要去。”
“真的?”
“嗯!”我十分坚定的点着头,然后撞开他向门外走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回头看着他,而他只是有点儿无奈的笑着,然后我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
他说得对,那团长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他骗走孤儿院的孩子,因为即使他们丢了也没有什么人会在意,然后他教他们走钢丝,表演高空杂技,训练一头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笨熊,当它发火的时候,一巴掌可以拍掉你一块肉。
我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我们睡在颠簸的货船地下室里,和一堆乌黑的煤卧在一起,我睡不着觉,哭的眼睛酸痛,邱驰紧紧攥着我的手,他一直对我说,“没事儿,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逃跑计划被团长察觉了,船一靠岸,我们刚有所动作,他就抓回了邱驰和我,他用那种驯兽用的鞭子抽打我们,邱驰撞开我,躲过了那鞭子,油桶被掀翻了,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火就着起来了,邱驰趁着乱将我推出去,“快跑!”他说,“别回头!”
那艘燃烧着的货船成为我无法忘记的噩梦。
我曾经那么蠢,那么天真,要活下去,由不得我不脱胎换骨。
后来,我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整整三年,终于在一间慈善康复中心找到了邱驰,我一直相信他还活着,因为报道里并没有提到一个十四岁男孩的尸体,但我没想到,他已经变成了那副样子,大面积烧伤的他看起来像个怪兽,他异常沉默,暴躁,已完全不认得我。
我用和老鬼一起在黑市上赚到的钱给他转了院,但要治疗那些烧伤,还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竭力在这城市扎了根,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天地,然后拼尽全力想为邱驰撑起一片天,可到底,我是个没用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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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胳膊上插着细细的管子,轻轻一动,痛便顺着掌心袭上来。
“没事儿了,你只是太累了。”忽然发出声音的是他,“我已经把邱驰送回疗养院了。”
“你……”
“我是荀或。”
“荀或。”我轻声重复着那个名字,想起我捡到的那张警察证件,“那张警官证是你的?”
“从前是。”
“……”
“快睡觉吧,等你精神好起来我们再说。”他说着把我掖好被角,我眼眸沉沉的压下来,左手摸索着握到他微凉的掌心,“等我醒来你还在吗?”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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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荀或,我后来知道的一切都要告诉你们。
他二十一岁那年警校毕业,被组织上安排到大王的身边,为此,他们销毁了他所有的简历、证明,将他变成一张白纸,只有他曾经在日向街生活过的经历没有被掩埋,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拿到可以一下击垮大王的犯罪证据,却在同时被他们挖出了真正的身份——那张小小的,未被销毁的警官证。
于是,他们将他丢到第二天将要起航的货船上,却没想到会被当天去偷东西的我捡到,他死里逃生,下定了决心要同那些荒唐的过去告别,他只想过最平常的生活,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假装演戏。
但最后,他却做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
重新回到了大王身边。
与此同时,我得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钱,足以承担邱驰所有手术和康复的费用。真像一个童话故事是不是,你救了一个人鱼王子,然后“嘭”一声,你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宝藏。
是荀或同大王做了那一笔交易,出卖了那些证据——还有,他的自由。
“知道吗?好希望我真的就是邱驰。”那天轻掩上病房的门时他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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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没有告诉他我是你哥哥?”
“yes!”
“所以,你也没有告诉他你喜欢他?”
“yes!”
“所以,你是白痴吗?”扒在柜台上的邱驰瞪大眼睛等着我的回答。
“你觉得呢?”我转个身,将咖啡放进托盘里,“12号B桌。”
经过了十六次大大小小的手术之后,邱驰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不能做太过夸张的表情,新长得皮肤格外脆弱,但是很快,他看起来就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了,曾经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像一场漫长的噩梦。
除了,荀或。
我用剩下的钱在靠近港口的地方开了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闲置的地方摆了两个硕大的书架,因为在黑市上他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不做那个的话,就去做咖啡馆服务员或者书店店员,我把这两个一起实现了,银行卡里的数目开始每个月固定的增长一笔,要填满到他给我的那一大笔,可能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
那么长的时间,大概足够我鼓起勇气去告诉他,我有多么多么喜欢他了。